八、杀人者 花展叶

  

  花展叶要杀之人,正是杭州刺史钟可秀。钟可秀在百姓心里是难得一见的好官,和花展叶有什么仇恨?花展叶在坳石思过时,也考虑过要不要再找钟可秀寻仇,这海样的深仇大恨,岂能说了就了,若非这个钟可秀,他花展叶会流落江湖,风尘飘迹?

  这都缘于钟可秀年轻时干的一件荒唐事,然而就是这件荒唐事却足以让他血债血偿。二十三年前,钟可秀还没有做官,只是一名普通的书生,未得功名。

  一日游览杭州,结识了花展叶的父亲花携墨,花携墨是杭州富商,花展叶的母亲是当地太守赵黎允的妹妹赵黎浈。赵黎浈美艳动人,钟可秀一见倾心。色胆包天,便贿赂赵黎允企图夺得赵黎浈。赵黎允游说妹妹改嫁,赵黎浈不从,二人便定下毒计,谋杀花携墨。

  赵黎浈得知花携墨身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到儿子花展叶,痛哭不已,花展叶在他老师家,赵黎浈即修书给花展叶的老师,托其照料,结三尺白绫,自缢而死。妹妹一死赵黎允就后悔了,要找钟可秀算账,谁知钟可秀早已溜之大吉。贞观初年钟可秀参加科举,高中榜眼,被提拔为杭州太守。因年纪渐长,追悔往事,即已清廉自律来弥补过失。

  当年花展叶被托付给老师,老师是个刚直之人,对花展叶尽心抚养,花展叶长到十五岁时,老师就将这段仇恨告诉了他,花展叶立志报仇。奈何手无缚鸡之力,老师便指点他前往武夷山寻一孙剑客,这孙剑客乃是老师旧识,一手酴醾剑法独步江湖,花展叶又拜龙冠道长为师。艺成下山,花展叶四处磨练,挑战群雄,一时名声鹊起。与孤月丘比斗后受到点化,稍去了好勇斗狠之心。

  只听他舒叹了声,道:“恩仇分明,该算的还是要算!”

  钟可秀的儿子名作钟修贠,自幼纨绔,不通书礼,是个人人喊打的主,钟可秀身为太守,倍加袒护溺爱,是以无人敢惹。

  那日钟修贠被打,伤了数天,躺在床上哭啼喊娘,辱骂不休。身体渐有好转,呼来家丁狗党,又去街头晃悠。

  众人见他都避之唯恐不及。钟修贠哈哈大笑,道:“这些傻子都怕我呢!”一家丁拍马屁道:“少爷威风嘛,这些人都是敬畏。”钟修贠嗯声点头,忽然瞪大眼,咦了一声。

  却是一女子,二十来岁模样,瞧也没瞧他钟修贠。钟修贠一扔手里的米糕,色迷迷地往那女人走去。

  女子正在买梳子,钟修贠一把抓住她肩膀,流里流气地道:“大美人,来和少爷快活快活!”

  女子转身,一耳光扇在钟修贠脸上。钟修贠及家丁狗党怒极,大喝:“你这,知道你打的是谁么?”女子冷冷一笑,道:“姐打的就是你这畜生!”钟修贠哟了声,啧啧道:“哈哈,哈哈,有意思,有味道!”女子哼然不语。钟修贠一作势,便要强抢此女。

  却听钟修贠啊得大叫,圏倒在地,众人惊愕,这钟修贠竟是被人杀了!家丁狗党慌忙逃窜,一个胆大的朝杀人者喝道:“你是谁?敢杀太守之子!”

  杀人者站在女子身旁,手握长剑,冷然道:“你去告诉钟可秀,说花携墨和赵黎浈的儿子来找他了!”

  “姑娘,没事吧?”花展叶关切地问道。那女子和众人见他杀人不眨眼面不改色,心下都是一震,杀了这纨绔恶少大快人心,也还是为他担忧。

  那女子道:“多谢大侠搭救,大侠杀了人,还是快逃吧!”花展叶笑道:“逃?我正是来找钟可秀的。”

  女子见状,暗忖只怕又是血光,匆匆告辞。

  花展叶摇摇头,背立在钟修贠的尸体边,静候钟可秀。

  行人也散,长街上空落冷清。

  钟可秀闻知孩儿身死,一下坐倒在地。英国公李世績道:“谁人如此目无王法?”钟可秀屏退左右,向李世績述说了个中原委。李世績长叹,道:“可秀早年行错,但知错而改,清廉爱民,也足以赎罪了。”钟可秀苦涩地道:“只怕那寻仇之人不这么想。”李世績扶着他,道:“你且休息,我去见他。”

  花展叶听到脚步声,道:“钟大人总算来了。”

  李世績道:“钟大人身体抱恙,不能来了。”

  花展叶道:“哦?那你又是谁?”

  李世績道:“在下李世績,来替钟公子收尸的。”

  英国公李世績,花展叶岂有不知?但他性情疏狂,并没被李世績的名头唬住。道:“原来是英国公,我真是好大的面子!”

  李世績道:“光天化日,兄台为何杀人?”

  花展叶道:“强抢民女,人人得而诛之!”

  李世績也知钟修贠顽劣,一时语塞。

  花展叶道:“在人道不公的情况下,唯有替天行道。”

  李世績很不喜欢这种江湖气,观其眉宇杀机,乃是技击高手,笑道:“兄台和钟大人的恩怨我也有所了解,可是钟大人是百姓爱戴的好官,不是你说杀就杀的。”

  花展叶冷笑道:“就因为他是个所谓的好官,我的父母就能枉死么?”

  李世績再次语塞。

  花展叶道:“英国公就带他儿子全尸走吧,我会亲自去拜会他的。”

  说完将长剑横膝,割下衣摆,扬长而去。

  *******

  许眉娘对云天涯说道:“你知道吗,那钟可秀的宝贝儿子被花展叶给杀了。”云天涯惊道:“此话当真?”

  许眉娘道:“千真万确。”

  云天涯叹道:“我前日遇了他,不想他匆忙离去,竟干了这等事来。”许眉娘道:“钟可秀不会罢休,他为民除害,却给自己招来了麻烦。”

  云天涯道:“不知什么致令他剑下染血?”许眉娘道:“好像是为了街头一名被钟公子调戏的女孩,我看又不太像。”云天涯道:“哦?”许眉娘道:“我感觉他是冲着钟可秀去的。”

  云天涯笑道:“钟可秀有子不肖,他倒是个好官,花展叶应该不会乱来的。”

  许眉娘道:“现在街坊都在说花展叶的不是呢。”

  云天涯道:“怎么的?”

  许眉娘道:“说这个莽夫,钟公子罪恶不赦,杀了痛快,只是牵连钟大人就是不该了。”

  云天涯道:“该与不该,我们不明就里,倒胡说不得,先歇息吧。”许眉娘应诺。

  夜里子时,钟可秀在椅子上打着盹儿,李世績陪在他身边,还有十余人护卫,因为花展叶传信说今夜子时会来取钟可秀的人头。

  一枚飞镖钉着催命符,留名:花展叶。

  每个人的脸都阴沉着。

  *****

  钟可秀一下子憔悴了十岁,脸上的皱纹更深,眼球更浑浊。

  李世績朝一高冠道士说道:“草鞋道长可知此人什么来头?”

  那草鞋道长乃是龙虎山缱绻宫的高手,青须白面,一手快拂尘、镬耶剑在江湖上罕有其敌。另外李世績邀来的高手,还有山西空手主人叶圩,华山梅雨坡、琴庄耿书云、罗浮山神秀谷谷主蓝药仙。这几人俱是成名多年,因为李世績的面子才来保护钟可秀。

  草鞋道人说道:“花展叶是近年来江湖上冒出的一个用剑高手,据说是武夷山孙剑客的徒弟。”

  李世績没听说过什么孙剑客,草鞋道长便为他讲解起来。原来这孙剑客乃是南梁大将军孙锦风,为著名隐士孙登的后代,南梁灭亡,孙锦风逃入武夷山,潜修武学,创出酴醾剑法,稍有江湖阅历的人,不会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梅雨坡道:“若真是孙锦风的徒弟,这事就难办了。”

  叶圩冷然道:“即便真是孙剑客高足那也算不了什么,他毕竟不是孙锦风,虎父犬子嘛,哈哈,哈哈。”看了眼钟可秀,钟可秀羞愧无地。

  李世績哼道:“饶是他有通天本领,我也教他来得去不得。”

  蓝药仙、耿书云笑而不语。

  草鞋道人耳力极好,突然嘘了一声,众人立刻屏住呼吸,花展叶的声音传来:“诸位久候,花某来了!”

  叶圩道:“大胆狂徒!”

  花展叶一剑破窗,叶圩的衣袖便断了半截,众人大惊。草鞋道人一人当先,另几人护住李世績和钟可秀。花展叶葛衣长剑,神色悲狠。

  李世績道:“花壮士,你和钟可秀的恩怨我已尽知,但钟大人已经知错,你何不大人大量?”

  花展叶讥讽道:“英国公说得好话!倘若我杀了你父母,你又能大人大量么?”

  李世績道:“这……”吃了个噎,说不下去。

  叶圩惊魂甫定,道:“不管如何,今儿有我们在你休得放肆!”

  花展叶哈哈大笑,梅雨坡道:“好个狂徒!”

  花展叶目光射向钟可秀,钟可秀强压丧子之痛,头也不敢抬,花展叶越看越怒,道:“你们最好少管闲事。”

  叶圩适才吃了亏,心里记恨,道:“我来教训你!”

  身形一纵,朝花展叶劈掌砍去。草鞋道人摇摇头,蓝药仙、耿书云看也不看他,其余人均露关切。

  花展叶不屑地一闪身,叶圩扑了个空。众人知道此人心胸狭窄,都没敢出声。叶圩却觉得奇耻大辱,自己纵横江湖几十年,竟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手上栽跟头,是可忍孰不可忍,手捻一诀,再攻花展叶。

  花展叶道:“你这厮也可算不要脸了,我就单手与你对打。”“叮”地一声,他把手中长剑掷地,剑刃入地数寸,众人看得倒抽冷气,这小子比他们想象中要厉害得多。

  叶圩人称空手主人,擅长徒手搏击,只因此人爱出风头,好吹嘘,是以在山西名声极大,以讹传讹,叶圩竟可与世间一流高手比肩,李世績这等人物也不吝与之结交,他在人情世故方面确实很有一手。

  花展叶掌势雄浑,叶圩左支右绌,片刻功夫即气喘如牛了。花展叶大笑,掌势加快,连消带打,劈斩拂掠,叶圩软倒于漫天掌影之下,脸涨得通红。李世績面现怒色,草鞋道人几个面露鄙夷。花展叶一挥手,啪的一耳光落在叶圩脸上,叶圩什么也不管,夺门落荒而逃。

  花展叶道:“钟可秀你必死无疑。”

  蓝药仙理也不理花展叶,道:“耿兄,我等竟和此辈同处屋檐,真是可笑!”耿书云道:“我看我们得辜负英国公了!”李世績笑道:“二位贤兄,让叶圩这种无耻之徒混迹于此,是我有眼无珠,还请稍作停留。”

  蓝药仙怒道:“留什么留!英国公,江湖事江湖了,谁叫这个钟可秀得罪的是江湖人?蓝某平生绝不做爪牙之为!”对方话已至此,李世績无话可说,看向耿书云,耿书云道:“英国公,在下理解你维护朋友的心情,但若钟大人果真做了不赦之事?哼哼……这不是鼠辈吗?”

  二人起身齐道:“告辞了。”蓝药仙脚步如飞瞬间不见踪影,耿书云步履稳健,走到花展叶跟前时,道:“小兄弟,有仇不报非君子也!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花展叶点点头,目光再次射往钟可秀。

  草鞋道人拂尘一舞,花展叶感到一股劲气冲来,往后退了一步。李世績心头暗喜,草鞋名不虚传,钟可秀哭丧着脸。花展叶听过草鞋快拂尘的大名,哪敢怠慢,收敛心神,气聚丹田,眼观鼻鼻观心,挽手擎回长剑。

  草鞋道人道:“贫道来领教孙剑客高足的武功!”花展叶被叫破师门,惊愕不已,更不迟疑,长剑一偏一斜,草鞋道人拂尘凌厉,激斗了数十回合,胜败未现。

  花展叶剑叠重影,草鞋道人道:“这是酴醾剑法么?”花展叶道:“正是,阁下就好生领教吧!”

  一抹剑风刺起一声尖啸。草鞋道人大喝一声,噗的一声,拂尘卷住花展叶的长剑,二人僵持,比拼耐力。花展叶冷然一哼,左脚飞出,踢中草鞋道人的小腹,草鞋道人忍痛一避,这一避,拂尘力道锐减,花展叶长剑脱缠,乘胜追击,又杀草鞋道人命门。草鞋道人拂尘挥打,已是败逃模样。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都说是大开眼界了。斗得正酣,一声断喝:“住手!”钟可秀冲去战场,李世績一把没拉住。

  草鞋道人衣袂凌乱,花展叶怒视钟可秀。

  钟可秀似哭似笑地说道:“花壮士,我害死你父母,害得你流落江湖,你杀了我儿原是应该,这些年我无时不再惭悔,望求得原谅。”

  花展叶道:“我父母若在世,绝不会原谅你这狼心狗肺的畜生!”

  钟可秀咽了下唾沫,道:“我明白,我、明白。大错已经铸成,我唯有、溅血来偿!”谁都不及反应,钟可秀脖子上已划了一道深痕,鲜血汩汩,流淌不住,致命的匕首铛落地上,李世績大叫一声:“贤弟!”扶着钟可秀。钟可秀奄奄一息,嘴角尚有血渍,他断断续续地道:“英国公,我早年、铸成、恨事,理当有此下场,还请、你不要追究花壮士,不要追究他,全是我、全是我的错……”气息渐紧渐弱。

  花展叶没想到钟可秀会有自戕之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个他痛恨的大仇人,如今就在他的眼前命悬一线,他却没有一丝快意,只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酸楚。钟可秀看向他,喃喃道:“花、花壮士,你和你母亲很、很像!我曾经和你父母说,如果有个、有个女儿……就和你指腹为婚,呵呵呵呵,咳咳……”李世績虎目含泪,钟可秀撒手人寰。

  草鞋道长一叹,走到李世績身前,道:“英国公,接下来如何?”李世績看看花展叶,道:“花壮士。”花展叶心潮起伏,道:“英国公但说无妨。”李世績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请你原谅我贤弟!”花展叶道:“唉,他、年轻时糊涂,也、不算、不算大恶……”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下去。李世績道:“既如此,花壮士就请便吧。”花展叶怔然不动,李世績道:“怎么?”花展叶道:“我、我还是把他安葬了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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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眉娘烧了桌菜,云天涯、于衔斗酒过三巡。“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云天涯叹息。于衔斗道:“坊间都传开了,花展叶为亲报仇,钟可秀血债血偿,然后恩怨尽释。”云天涯道:“这个花展叶也是了不起,还为钟可秀安葬。”

  许眉娘笑道:“你们俩是否想认识花展叶?”

  云天涯、于衔斗齐齐看她。她抿嘴一笑道:“听说花展叶和草鞋道人往北邙山论剑去了。”二人唯盼他朝有缘再会了。

  这时,云天涯不禁想起虬髯客和李承训几人来,数年光景过去,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就在他这一番思绪电光火闪的瞬间,在遥远的扶余国,一个少年正拿着一把刀,意图做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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