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现实(五)

  沈萌萌走过来,看着我这自残的行为,一把拽住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苏晚荼,你疯啦。”

  烧烤摊的老板也闻声跑了过来,看到我血淋淋的手,吓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两只手不断地搓着身上那件已经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围裙来,一脸紧张地说,“小姐,那边街口有个诊所,你赶紧过去包扎下吧。”

  “我没事……”我想说,这点小伤,还死不了人。

  “少废话。”沈萌萌却是气呼呼地打断我,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就像是在说,如果等会你说不出个三二一,你为什么要自残,你就等着好看吧。她从包里抽出两张一百块递给老板,“不用找了,那些还没上的东西我们也不要了,你说的诊所怎么走?”

  “出门往右,一直走到底,就可以看到一个叫祥和的诊所……这钱,你给的太多了,一百就够……”老板退了一百回来。

  沈萌萌拿起我和她的包,另一只手拉着我就往外走,看也没看老板递过来的钱,只财大气粗的说,“那一百块就当是赔你买杯子了。”

  我和老板皆是一怔,这一只杯子也太贵了吧,我下意识地伸手要从老板手里把那一百块拿回来。可老板像是知道我的意图,在我的手即将触到毛爷爷的瞬间,手一缩,直接就把钱插进了他身前围着的那只大嘴猴嘴里。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一气呵成的动作,对于我的惊讶,他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转身就去收拾桌子了。靠,果然无奸不商,我忍不住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出了门,沈萌萌拉着我,脚步生了风似的就朝街口跑去,我被她拉得脚步踉跄,几次差点摔倒,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也真是佩服她,穿着足有十厘米高的高跟鞋,跑起来,就像是踩着风火轮似的,顺溜得不带半点磕绊。

  再看看我,脚上套着一双黑不溜秋,肥得像熊掌一样的雪地靴,没跑几步,就像得了癫痫似的,两腿在风中乱颤。这一跑,刚才那几杯下肚的啤酒,也开始在我的胃里放肆起来,酒意攀上脑袋,再被冷风一吹,脑袋晕得更加厉害。

  我忍着胃里那翻江倒海一般地难受,气喘吁吁地喊沈萌萌,“慢点,慢点,我不行了……”

  可沈萌萌一点都没听到我的话,只一个劲地拉着我往前跑,好像只要她一停下来,我就会死在半路一样。

  我看到自己鲜红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滴在灰暗的水泥地上,就像是一滴热汗落在烧红的铁板上,发出噗地一声轻响,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少行人,看到这一幕,都纷纷停下脚来,用诧异和八卦的眼神在我和沈萌萌身上来回打量着。

  我想,此刻他们脑海里一定脑补着无数个激烈且残酷的画面,而最为直接的一个肯定是,看,原配当街打小三,小三被打得满身是血。

  再配上,沈萌萌此时那一脸难看的神情,那个猜想就越发地真实起来,不少‘热心’的观众,甚至掏出手机,跟在我们身后,一副随时报警的样子。

  看着他们那关切的眼神,我忍不住地噗的一声就笑了起来,连手上的痛也感觉不到了一般,可头却是越来越晕,看周围的人,都像是长着三个脑袋,听到我的笑声,沈萌萌回头看了我一眼,“你还笑得出?”

  被她这一吼,那些观众又靠近了一些,像是要凑过来听清楚,原配到底是怎么骂小三的。

  可惜的是,跟了一路,他们臆想中的拳打脚踢和破口大骂都没有出现,我直接被沈萌萌扯进了诊所,走进去后,我忍不住回头往外看了眼,隔着通透的玻璃门,看着门外那一张张写满失落的陌生脸庞,那一刻,我没由地觉得悲凉。

  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这个残忍又冷漠的社会。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什么都缺,却永远不缺看热闹的人。

  我木讷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着沈萌萌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毫无形象地站在柜台前,朝着里面大喊,“医生,快出来,出人命了。”

  这样的沈萌萌让我觉得陌生,我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一样,她的一举一动都让我感到费解,我突然很想知道,这十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和她从小在一个片区长大,虽然不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但也算是知根知底,小学转学过来,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在往后那段漫长而又孤独的学习里,是她陪着我一点一点地适应,一点一点地慢慢学会接受命运赐给我的一切。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我和她的关系,也许会超过我和葛青。

  不是说,现在我和葛青闹掰了,就将过去的一切都否决了。如果说我的生命有两种颜色,那么葛青一定是最鲜艳的那一部分,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含着金汤勺出身,父母都是企业高管,从小吃喝不愁,长得又漂亮,现在又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按照命运的安排,接下来就是门当户对的白马王子出场,两人结婚生子,从此过上圆满而幸福的生活。

  而我和沈萌萌不同,我们生活在社会最底层,是食物链最低端的食物,毫不夸张的说,如果现在发生战争,最先成为炮灰的就是我们。葛青不懂没钱是什么滋味,也不懂得如果一个人要活下去,需要付出怎样努力和代价,甚至,她都不能理解,当尊严被践踏得一文不值时,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就像我不能理解,明明一顿早餐可以用一根油条豆浆解决,为什么偏偏要复杂到必须喝澳洲产的牛奶来补充营养,用美国产的橄榄油来煎饺子,明明一双高跟鞋可以配无数条裙子,为何偏偏每次出门,一双鞋子就只能配一条裙子,明明牛排可以烤得外焦里嫩,为什么偏偏要沾腥带血的才叫正宗。

  巨大的贫富差异就像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隐形地阻隔在我们之间的友谊里,虽然不会影响友谊的可持续发展,但也永远无法做到推心置腹,水乳·交融,因为她不知道,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只要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而对于她来说,生命在某些时刻,也许连一条Cartier(卡地亚)的手链都比不上。

  这就是命运,这就是所谓的距离……

  听到沈萌萌那略显凄厉的声音,医生一脸受惊地,从里面火急火燎地跑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沈萌萌指着我,“医生,快给她看看,她的手被玻璃扎破了,流了好多血。”

  听到这句话,医生先是怔了几秒,然后,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那嫌弃的眼神像是在说,就这点小伤,至于大惊小怪得像是鬼子进了村?医生是个中年妇女,她走到我面前,抬起我那只还在往外汩汩地冒着血珠子的手看了眼,有些没好气地说,“跟我进来!”

  沈萌萌扶着我,跟了上去,诊所不大,被隔成了三部分,最前面是柜台,中间是个输液室,一面墙摆着几把椅子,另一面墙放着一张单人床,这会,里面只有一个年轻妈妈和一个小孩子在输液,孩子在床上睡着了,巴掌大的小脸上还挂满了泪痕,应该是刚才扎针的时候,哭过,看着他,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我的记忆里,我谁都不怕,却唯独怕医生手上那根又细又长的针管,仿佛一针扎下去,就能要了我的命。每次我去打针,我妈说,就像拴牛似的,只差没拿绳子将我绑在床上了。

  我被带到了最里面那间格子里,应该是用来配药的地方,医生指着里面唯一的一张椅子对我说,“去那坐着。”

  我听话地走过去坐着。

  屁股刚挨着凳子,就听到医生又问,“打不打麻药。”

  “还要打麻药?这么严重,医生她这只手不会废了吧?”沈萌萌一脸受惊地走到医生身边,拉着医生的手,连忙哀求道,“医生,你可一定要把她的手医好,她是靠手吃饭的。”

  “……”不靠手吃饭,难道靠脚?我忍不住白了沈萌萌一眼,她怎么还是这么二!

  医生睨了她一眼,没回她的话,端着托盘走到我的面前,又问了一遍,“打不打麻药。”

  “不用了。”这点小痛,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可以承受得住。

  倒是沈萌萌在一旁大呼小叫的,“医生,疼疼疼,你轻点轻点……医生,血涌出来快止血……医生,她是画家,你一定不要让她残废了……”

  我本来觉得不怎么疼的,被沈萌萌这一喊,耳边就像是围着几百只蜜蜂,嗡嗡嗡地扰得我头昏脑涨,像是要炸开了一样。

  医生也被她吵得心烦意乱,把我手心里最后一颗碎玻璃夹出来,往不锈钢盆里咣当一扔,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到底是你受伤了,还是她受伤了。”

  沈萌萌被她这一河东狮吼,愣住了,好半响才低低地道出一句,“我是怕她疼。”

  “现在知道怕她疼了,当初受伤的时候,怎么不替她拦着。”医生一边给我上药包扎,一边气呼呼地数落着。

  沈萌萌在一旁,难得地乖巧应着,“是,是,是我的错……”

  “回去别沾生水,忌食辛辣食物,早晚换一次药,一个星期后拆纱布,也亏得你运气好,再刺深一点,别说神仙,菩萨都救不了你这只手。”纱布打好结,医生拿着剪子利落地剪断,转身走到洗手池边洗了手。

  “跟我去外面拿药,消炎药家里有吗?”她往外走,边问。

  “没有,需要什么,医生你都给配齐全。”沈萌萌接话,扶着我跟上去。

  “医生,她这手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吧?”沈萌萌不放心地问。

  医生一边拿药,抬头睨了她一眼,“你这姑娘,怎么竟挑些不好听的话问呢?”

  “我这不是担心么?”沈萌萌干笑两声。

  医生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说了两个字,‘不会’。

  “那就好。”沈萌萌松了口气,又拍了拍我另一只没受伤的手宽慰我,“医生说没事,放心哈。”

  看着她那殷切的关心,我心里仿佛被一根绣花针扎了下,她还不知道,其实,我这只手早已经废了,别说画画,稍微重一点的东西,都拎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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