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章 马嵬驿


  贵山之南夜郎城,

  柯洛倮姆隐神龙。

  八面九方盛一时,

  九九归元寂九山。

  此一首诗,隐喻了一个遥远的传说,汉时曾有一国,名曰夜郎,盛极一时,不知何故,倏然消失,归于沉寂,再无消息,甚至于史书上亦鲜有记载。

  然正史上虽没有记录夜郎国的文字,民间之逸闻却是不胜枚举,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神龙令的传说。

  所谓“九方山,神龙令,令出时天下归元”,说的便是夜郎国最为神秘也最是诱惑人的神龙令。此令一出,天下一统,四海归服,万世承平。

  然而传说毕竟是传说,历来开元立国,建不世之雄风,凭的是文韬武略,靠的是不世出之奇人,唯独未曾听说凭一纸一令,开创锦绣江山。再者,那传说分明也有纰漏,倘若那神龙令果然有此神威,夜郎国岂能在一夜之间消失?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亦是无人不有,有人传便有人信,当今大唐皇帝李隆基就对此深信不疑。

  天宝十五年正月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登基,国号大燕,改元圣武。六月,叛军攻下潼关,长安岌岌可危。李隆基萌生遁意,问策于卫国公、右丞相杨国忠。

  那杨国忠何许人也?乃是个放荡无德、嗜酒好赌、胸无点墨之徒,凭借族妹杨玉环平步青云,一意只求荣华富贵,何来家国天下之胸襟?听闻安禄山气势如虹,长驱直入,早就想逃离这是非战乱之地。听得李隆基问起,急忙附和道:“陛下,叛军猖獗,不可与之硬敌,避其锋芒,方为上策。”

  李隆基听了此话,正中下怀。然正值战乱,皇帝出逃,便是置国家宗器于不顾,即便要走,亦须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下问道:“此话怎讲?”

  杨国忠甚能揣度圣意,认真地道:“臣于日前,去浑天监让五官灵台郎观天象、察吉凶,他说天现凶象,宜避之西南,可逢凶化吉。”

  李隆基又问道:“何以避之西南可逢凶化吉?”

  杨国忠道:“西南蜀地,天府之都,可助生息,而贵山之南,隐藏神龙,届时龙行天下,拨乱反正,陛下自然便能重返长安。”

  李隆基到底是老了,早没了年轻时的雄心和锐气,只求太太平平,安享天年,听了杨国忠之言,遁意即定,于天宝十五年乙未日(六月十三日)黎明,携贵妃杨玉环、太子李享及一干重臣近侍,从延秋门秘密出长安,赴蜀避难。

  李隆基可能并不知道,此番一走,他的命运将从此改变,而大唐江山亦会改换面貌。

  安禄山很快攻克长安,在大明宫接受群臣朝拜,俨然天下之主。朝拜结束后,招拜火教现任教主奎尼入紫宸殿,称要面授机宜。

  安禄山信奉拜火教,且自称是光明之神的化身,吸引了一干教众,为其誓死效忠。那奎尼之父,便是追随安禄山的一员大将,在打陈留郡时战死,故而奎尼虽年方二十,便接替了拜火教主。

  奎尼入了殿内,纳头便拜。安禄山哈哈一笑,支起肥胖的身体,亲自走上去,将他扶起来,说道:“起来,无须多礼。今日朕唤你来,乃有要事商议。”

  待入了座,安禄山道:“我大燕虽道是势如破竹,打得唐军落花流水,然李唐王朝毕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坐稳这江山,非是易事。为使我大燕天祚绵延,长治久安,须有奇策。”

  奎尼人虽年轻,却甚聪慧,道:“陛下有事,只管下旨便是。”

  安禄山问道:“你可知道神龙令之说?”

  “倒是听父亲提及过。”奎尼浓浓的眉毛一挑,“记得有如此一句谚语,说是‘九方山,神龙令,令出时天下归元’,只是不知九方山位于何处。”

  “无妨。”安禄山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微哂道,“你知道李隆基何以会心安理得地弃了这大明宫,逃出长安城吗?”

  奎尼茫然地摇摇头,表示不知。安禄山得意地哈哈笑道:“据细作来报,李隆基应是知道神龙令的大概方位,期望着日后凭借此令,重整河山。”

  奎尼神色一振:“陛下在李隆基出行的队伍里安插了细作?”

  “他原是唐宫里的人,唤作李骆谷。”安禄山道,“你出长安后,追踪李隆基西去的队伍,找到李骆谷,他身上有一枚圣火令,可做信物。届时你便按照他提供的信息,先李隆基一步,拿回神龙令。”

  奎尼一则年少气盛,二则甫胜任拜火教教主,急欲建功立业,做出一番丰功伟绩来,霍地起身,大声道:“臣定不负圣命!”

  奎尼出去后,从殿左侧的小门走出来一人,四十开外,须发灰白,面相清癯,一副书生模样,然而不知为何,这位表面上看起来若书生一般的人,总是给人一种阴森的不可亲近之感,此人正是安禄山最信赖的谋士严庄。

  “陛下果然相信传说中的神龙令吗?”

  “这世上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安禄山身子微微一侧,把那陷在肥肉里的眼睛往严庄身上瞟了一眼,“你不相信吗?”

  严庄微微一躬身,道:“恕臣直言,不敢尽信。陛下能得天下,乃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李唐江山会有今日之果,乃是李隆基昏聩愚昧,与臣民离心离德。这些因果,岂是一道敕令所能力挽狂澜的?”

  安禄山那细小的眼睛精光一闪,说:“倘若那神龙令并非是一道敕令呢?”

  严庄微微一愣,这倒是他不曾想到的,然倘若神龙令并非敕令,会是何等样的物体?安禄山得意地咧嘴一笑,道:“人活于世,在于未知,一切未知的,往往都是美好的。凡事要往好处想,恰如咱们揭竿起事,当初又何曾想过,在短短的半年之内,能够君临天下,并顺利地攻克长安?”

  严庄捏须微哂:“陛下所言极是,臣之胸襟、眼光,难及陛下之万一也!”

  安禄山“哈哈”一声大笑,拉着严庄的手道:“今日朕高兴,一起喝酒去!”

  李亨作为太子,对李隆基近年来的举止早就心存不满,此番弃长安而奔蜀,这种不满之情绪,达到了顶峰。区区一个反叛的胖子(指安禄山),何以让帝王离宫,弃江山黎民于不顾?

  自打张九龄离任后,从开元二十四年至今,李隆基连续任用了李林甫、杨国忠两个庸人为相,致使朝中乌烟瘴气不说,连李亨的性命都险些不保。天宝五年,李林甫联合杨国忠,诬告太子妃韦氏一家,并想以此打击太子,让李隆基考虑重新立储。

  时李亨被逼无奈,痛下决心与韦妃解除婚姻,使得韦妃削发为尼,韦氏一族受株连者逾百……

  杨国忠上台后,凭着李隆基对杨玉环的宠爱,简直是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与李亨的矛盾亦是日益突出。为了生存,他只得夹起尾巴做人,好似当今大唐之天下,并非是姓李的,他如同寄生于人家的屋檐下,苟且偷生。

  李亨曾想,似这般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呢?

  然而这一路上,高适似乎十分地平静,他的脸色看上去就好像这一趟出来,是出来游玩的,无波无澜。

  高适何许人也!乃当世稀有的真正的文人,秉性耿直,能文善赋,说话向来直来直去。莫非他对当今天子离长安之举,无丝毫不满之意?

  高适的反常表现,引起了李亨极大的兴趣。丙申日(六月十四日)薄暮时分,銮舆行至陕西兴平县境外,因李亨负责殿后,差人去探銮驾到了何处,不消多时,探子回报说,皇上已入驻马嵬驿。

  李享勒住马头,下令飞龙军(唐宫禁军)在马嵬驿外围设哨布岗,安排妥善后,瞟了高适一眼,道:“先生借一步说话。”

  七月的夜风,无比清凉,高适身着一袭圆领袍衫,戴一顶黑色的软脚幞头,虽是五十有二,依然精神奕奕,夜色撩起他灰白的须发,脸上波澜不惊,衬托出他的自信。

  “阿郎有何疑惑?”高适迎着风,微哂着看向李亨。

  “先生莫要与我打哑谜了。”李亨蹙着眉头,直截了当地道,“莫非先生对眼下的形势没有看法吗?”

  “眼下之形势,阿郎该比区区在下看得更真切、透彻才是。”高适抬起手捏着他那缕花白的胡须,依然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李亨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精光灼灼,脸色微微发红,在其文静儒雅下的外表下,似有一股激情在涌动。看着他的这副神情,李亨似乎看明白了:“先生的意思是……”

  “阿郎虽名为太子,却像一个贼。”一旦打开话匣子,高适的真性情便表露无遗,“将来这大唐的锦绣江山是属于你的,可偏偏你却卑微得不如那姓杨的妃子。整日战战兢兢,生恐教人抓着把柄,将你捉了,打入大理寺。这不应是阿郎该有的样子,你如今这卑微的生活因那女人而起,便应从那女人而结束。”

  高适终于把话说透了。李亨看着他,非但不曾动怒,且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是啊,这样卑微的生活应该结束了!然而想到真的要对自己的父皇下手,他又犹豫了,无论如何,那也是血浓于水的割不断的亲情,怎能为了权力和利益反目成仇?

  “先生觉得……”李亨犹豫了一下,似乎连他自己也不太敢相信接下来要说的话,“神龙令是否真的存在?”

  高适微微叹息一声,他明白李亨在犹豫什么。如果说神龙令是真的,那么也就是意味着,此番御驾出行,不会伤及国本;只要拿到那神龙令,这天下依然是李唐天下,父子之间也就没必要兵戈相见了。

  “阿郎,区区在下不过一介书生,倘若执意撺掇你与父结仇,罪过便大了。”高适认真地道,“不过在下既食君之禄,就须为君分忧,恕在下直言,那所谓的神龙令不过是个传说,即便真的存在,它真有扭转乾坤、力挽狂澜之能力吗?眼下奸臣当道,祸乱国家,阿郎作为储君,岂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国生乱,烽火连城,却将希望寄托于那不切实际的传说中的神龙令?”

  李亨听完这番至情至性之言,只觉冷汗涔涔而下:“多谢先生教诲,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此事你无须出面,只控制局面即可。”高适脸色一沉,十分镇定,表现出了谋士应的风范,“让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去。”

  杨国忠祸国,杨玉环惑主,这一对兄妹之行径,人人恨之入骨,在长安时拿他们没法子,可到了外面,想杀他们的人数不胜数,让禁军统领去做这件事,那是再好不过了。李亨微微一点头,唤了东宫的太监李辅国过来,交代他如此这般行事。

  那李辅国是宫里的老公公了,自打服侍太子以来,对李亨忠心不二,听了他的交代,并没觉得丝毫意外,郑重地道:“阿郎放心,老奴这就去。”

  进入马嵬驿的李隆基并没感觉到异样,他老了,锐气、进取心自然也就淡了,余下的岁月,有美人在侧,不求其他,只愿平平安安,无风无浪。至于江山,便寄托于那神龙令罢了。这天下终究是李唐天下,哪个也夺不去。

  晚年的李隆基越发迷信,他唤来浑天监的五官灵台郎,问询神龙令所在的具体位置。说到底,五官灵台郎不过是察看天象的术士,即便是他有寻龙定穴之能事,亦不能断千里之外的风水,然见陛下问起,只能是凭着传言应付了事,说:“贵山之南便是贵阳,古时之夜郎必在那里,只要找到夜郎遗址,那么神龙令也就唾手可得了。”

  李隆基对此深信不疑,问侍候在侧的太监高力士道:“哪个可以胜任去寻找神龙令一事?”

  高力士业已年迈,比之李隆基还老,已七十有二了,他从武则天时便深受信赖,到了李隆基这一朝,更得宠信。李隆基曾言:“力士当上,我寝则稳。”他们是主仆,然更像知己。高力士深知受李家隆恩,当以死为报,由此一直兢兢业业、忠心耿耿。

  是时,烽烟再起,家国飘零,高力士也怀疑那所谓的神龙令能否力挽歌狂澜,拯救李唐江山。然只要李隆基信,那么他就要毫不犹豫地支持主子。

  “大家,有个叫李骆谷的,善卜能算,懂寻龙定穴,可差他去。不过,那神龙令既有如此神力,想来藏神龙令之所,定非寻常的去处,故让李骆谷一人前去,恐难胜任。”

  李隆基点头道:“此言甚是,那便差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一道去。传陈玄礼、李骆谷来见。”

  高力士瞟了眼李隆基,这些天以来,他又消瘦了,亦越发的见老了,一头的灰发,在灯下闪着光,很是扎眼。大家啊!你为这个国家操心了一辈子,愿那神龙令果真有定乾坤之神力,能教你少费些心。当下暗叹一声,转身出去传唤了。

  李隆基和高力士并不知道,陈玄礼在接到李亨的指示后,已经准备要开始动手了。

  陈玄礼虽忠于皇室,忠于当今皇上,但他更加明白,皇上老了,甚至是老糊涂了,对人心和天下的形势估算不足,宠幸奸佞,致使天下大乱。在当前形势下,无论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个人前程,站在皇太子那边总是没有错的。但是,皇上尚在,公然支持太子,是有危险的,最大的危险来自李隆基的第十六子永王李璘。

  御驾进入马嵬驿后,禁军分作两拨,一拨以陈玄礼为首,由李隆基第十六子永王李璘节制,护卫于马嵬驿周围,用于警戒,约两千人马;另一拨则由李亨直接调度,距离马嵬驿一里开外,负责殿后以及打探敌情,约三千人。两位皇子一前一后,拱卫御驾,眼下陈玄礼虽有太子口谕,然想要杀入马嵬驿去,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李璘,如何是好?

  是直接杀将进去,还是跟李璘摊牌,取得他的支持?随即陈玄礼便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太子想要闹兵变,那是因为他是太子,你却是何人?去跟永王摊牌,说我要与太子一起造反,岂非自寻死路吗?

  陈玄礼很快做了决断,煽动士兵,速战速决!

  士兵是有怨言的,且撇开这一路上来风餐露宿不说,皇上因了宠幸一个女人,任用其族兄杨国忠为一国之相,那浑蛋东西不学无术,搞得朝野内外怨声四起,这才有了今日之结果,害得大伙儿一道吃苦。听得陈玄礼说要杀了那浑蛋东西,为民除害,且有太子支持,在他们背后撑着,那还怕什么?众将士无不响应,操起兵器,跟了陈玄礼往驿站闯将过去。

  无论神龙令是否存在,大唐天下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即将到来的变化,会是那样的巨大。

  陈玄礼领兵闯向驿站的时候,无意间一扭头,发现南面的山下闪动着一缕蓝色的火,很是诡异。天下之火,皆为红色,那蓝色的火却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

  几乎与此同时,李亨也发现了南面山脚下那缕蓝幽幽的火光了,它的火苗不大,形如火把,但它实在太扎眼,而且它出现的时机更是令人浮想联翩,偏偏在他们要发动兵变时闪现,是巧合吗?还是某种不可预知的暗示或天机?

  李亨扭头看向旁边的高适,高适的脸色也异常凝重,奈何他只是一介书生,纵然熟读各类书籍,亦无法解释此等离奇之现象。

  忽然,夜色里人影一闪,只见一条黑影兔起鹘落,朝那缕鬼火纵跃而去。高适的脸蓦然抖了一下,转头看向李亨。李亨不傻,很快会意,低喝声:“杜啸林!”

  不远处有人应喝了一声,跑过来一条高大的身影,身着甲胄,腰佩大刀,一身古铜色的肌肤,长得颇是结实,跑到李亨面前站定,浓眉一扬,道:“殿下有何吩咐?”

  李亨瞟了眼山脚下的那缕怪火,手一指,指向夜色下奔跑的那人,道:“去看个究竟。”

  杜啸林转头一看,未作迟疑,急奔了上去。他是例竟门统领,大内一等一的高手,天生一副豪胆,且心狠手辣,外界人称鬼见愁。

  所谓例竟门,乃是武则天时期设于丽景门内的制狱,有传言云,凡入丽景门者,百不全一,通俗些说,就是人一旦入了此门,便不可能是完人了。后有人称其为例竟门,寓意是“入此门者,例皆竟也”,竟者了结,用在人身上,代表了死亡。杜啸林掌管例竟门,人称鬼见愁,委实不为过。

  闲话表过,且说在马嵬驿的南面,有一座山,此山并不高,山脚下是一座墓葬地,兴平县的老百姓故去后,都往那儿埋,因此平时鲜有人涉足。

  是时,墓地之中,闪着缕蓝色火光,在夜风里摇曳,未见明灭之状,火苗颇是稳定,形如传说中的鬼火。

  杜啸林的身法很快,但他并没急于追上前面那人的意思,只悄悄地跟着,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前面那人中等身材,是个四十开外的长须中年人,穿了身宽袖齐膝红袍,下套件宽脚裤,裤管束扎在膝部,利于行动,他浑没料到有人跟踪,兀自疾速地往墓地方向跑。待近了那缕鬼火,那人往四周看了下,见无异状,压低着声音喊道:“光明圣火!”

  喊声落时,墓地中人影一闪,闪出一人来。乃是个身子矮小的中年人,穿了身黑色的圆领粗布衫,若猴子一般,行动极为快速,其声若鸭嗓,怪声怪气应了声:“照耀神州!”

  杜啸林趴在一道土丘后面,听了他们奇怪的对话后,便知使用的乃是暗语,而且此暗语出自拜火教,心想:拜火教活动于漠北,潜入南方,所为何事?

  中等身材的长须中年人闻言,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李骆谷,敢问尊驾怎生称呼?”

  杜啸林听他自称李骆谷,嘴角掠过一抹冷笑,大内居然潜藏着拜火教的人,此番现身,教我逮着,就休想活命了!

  “我乃本教光明使者葛青辉是也。”那矮小中年人摸着一缕发黄的短须,操着鸭嗓子尖声道,“奉教主之令,特来接迎!”

  杜啸林闻言,暗吃一惊,拜火教主极少现身江湖,突然出现于此,必是有重要之事。因想到皇上就在山下落脚,心头怦怦直跳,倘若拜火教是为刺杀皇上而来,就麻烦了!

  思忖间,只听李骆谷道:“烦请使者引见。”

  那光明使者葛青辉却不着急,眼里精光一闪,忽问道:“听说你懂堪舆,精寻龙定穴之能事,可是真的?”

  李骆谷微微一笑,谦逊道:“使者过奖了,略通皮毛。”

  葛青辉闻言,高兴至极,上前抓了李骆谷的手,道:“可否教我?”

  李骆谷一怔,再看他的脸时,并无嬉笑之情,急忙道:“雕虫小技耳,难入方家之法眼,使者若真要学此法门,须另寻名家。”

  不想葛青辉竟忽然跪下,口称“师父”,道:“你若不教,我便不起!”

  李骆谷没想到这光明使者之行为竟若孩童,行事完全凭一时之兴趣,说拜师就拜师,端的把李骆谷搞得难堪至极,手足无措。正不知怎生应付时,倏听得一声低喝,夜色里精芒一闪,也不知是何暗器,打得葛青辉弹了起来,摸着瘦不拉叽的屁股直呼痛。

  李骆谷一惊,抬头看时,坟墓间人影一闪,快若闪电,只眨眼工夫,便到了近前,一脚踢在葛青辉的屁股上,喝道:“偌大的年纪了,还这般胡闹!”他这一脚动作极快,葛青辉想躲都来不及,被踢得捂着屁股嗷嗷直叫。

  杜啸林猜到来者定是拜火教主无疑,凝目看去,月光下只见来者是个二十岁开外的年轻人,一副胡人的长相,深目高鼻,浓眉大眼,眼珠子在月下闪烁出褐色的光,脸上略带了股稚气,虎头虎脑的,分明涉世未深。杜啸林见状,心下暗自诧异不已,没想到威名显赫的拜火教主竟是个乳臭未干的稚儿!

  李骆谷心下虽讶异,但早已下跪参见:“属下李骆谷参见教主!”

  “你起来。”奎尼的话不多,说话亦是干净利落,“可曾探得神龙令所在?”

  杜啸林听了这话,暗松了口气,原来他们并非为刺杀皇上而来。但同时越发的竖起耳朵听了起来,神龙令的传说他也曾听说过,拜火教主亲自出马,莫非神龙令果真存在吗?

  李骆谷称谢起身,说道:“听五官灵台郎说,神龙令就是贵阳古夜郎国所在地。至于古夜郎国究竟在哪里,尚须到了贵阳后再行找寻。”

  奎尼点点头:“只要知道了具体地点,这便好说了,相信凭你的寻龙定穴之术,不难找到夜郎国所在。”

  李骆谷刚想谦虚两句,山下忽传来嘈杂之声。陈玄礼动手了!

  奎尼浓眉一挑,问道:“马嵬驿发生了何事?”

  李骆谷见驿站有些乱,不时传来呼喝之声,一时也猜不透发生了什么,摇头道:“我也不知。”

  奎尼恐生什么变故,叫李骆谷先行探听消息,待明日傍晚,再来会合。李骆谷称好,转身下山。杜啸林一声冷笑:你此行回去,还能活生生地回来吗?待李骆谷走远后,起身跟了上去。

  陈玄礼率兵抵达驿站正门的时候,恰逢魏方进出来,此人乃是杨国忠夫人那边的亲戚,托了杨国忠兄妹之福,官至御史大夫。本也是个无所事事、斗鸡走狗的浪荡子弟,更无学问,封了官职,与杨国忠一个德行,不问国事,贪得无厌,见着人便摆官威。此时他看到禁军聚众闹事,以为与往常一样,仗着官威可以压制下去,喝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御前闹事,不要命了吗?”

  陈玄礼心想,既是你先出来,那就从你这儿开刀罢了,喝一声:“大胆反贼,看刀!”右手往腰际一探,“锵”的一声龙吟,佩刀应声而出,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匹练,那魏方进的人头便落了地。

  血腥味随着夜色弥漫开来的时候,周围的氛围立时就变得不一样了。原先参与闹事的将士,至少有一小半人尚存了侥幸的心理,只要皇上能妥协,废了杨国忠和杨玉环,此事便算是过去了。现在见了血,杀了朝中大臣,就注定了无法善了,更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底。

  驿站内的宫女、太监见之大哗,也惊动了永王李璘,大步走将出来。

  那李璘虽是皇子,却是李隆基所有的儿子里面最为丑陋的,嘴唇厚厚的往外翻卷,肤色粗糙,脖子与常人大异,天生偏向右侧,不能以正面视人,看陈玄礼时,微微往左侧着身。只是他的眼光很犀利,看向陈玄礼时,一手按着腰间的刀柄,目射寒光,不怒自威。

  陈玄礼受李璘节制,本应是听命于他,但如今刀头见血,已顾不上许多了,目光一转,看向跟在李璘身后的那人,正是当朝宰相杨国忠,手臂一振,喝道:“殿下让开,且容臣斩了那厮!”

  杨国忠见状,吓得魂不附体,喊道:“殿下救命!”

  李璘手臂一扬,抽出刀来,厉声道:“陈玄礼,你想造反吗?”看着李璘的样子,陈玄礼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十六郎。”双方剑拔弩张之时,李亨适时出现了,目光一瞟,落在李璘身上,“十六郎,莫非你不知道谋反之人乃是奸贼杨国忠吗?”

  “阿兄……”李璘见到李亨时,气势顿时便没了。他幼小丧母,乃是兄长李亨一手养大,所谓长兄若父,在李璘眼里,兄长端的与父亲无异,甚至比之李隆基还要亲切些。况且他丑虽长得丑了些,但自小聪慧,很快便明白了李亨的意思,愣了一下,似乎在权衡利弊,而后身子微微一侧,幅度并不大,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在让步。

  陈玄礼眼明手快,快步上去,大刀凌空一挥,杨国忠的人头应声而落,随即身子“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逆贼杨国忠伏诛!”陈玄礼情知斩杀当朝相国,非同小可,一手提起他头颅,振臂一声疾呼,先声夺人。这一声大喊落后,也就意味着他的举动是合法、合理、合情的。

  将士们跟着欢呼,大喊:“逆贼杨国忠伏诛!”然而,杨国忠虽亡,却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既然杨国忠是逆贼,那么其妹杨玉环呢?

  陈玄礼心里比谁都明白,如果不能趁此机会杀了杨玉环,日后可能会是场灾难。

  李隆基闻讯,在高力士的搀扶下出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再看李亨、李璘等俱在场,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没错,他是深爱着杨玉环,甚至爱屋及乌把杨国忠等一干人亦提拔了起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自私的。但是,安禄山造反就真的是杨氏兄妹之过吗?

  李隆基不想承认,可他同时也知道,一个落难的皇帝,所处的环境比任何时候都要复杂,如果不承认的话,局面可能会不堪收拾。

  “哼!”李隆基笑了,苦笑,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低哼,然后收拾起无奈、悲痛之心情,面向众将士,道:“你们听着,任杨国忠为相,实为朕之失策。此人胸无点墨,自私自利,杀之,权当是为国除害了,朕不怪罪你们。天色已晚,将士们都下去吧!”

  李隆基说完后,回身要走,事实上他也害怕禁军还会提出其他要求来。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听后面有人叫道:“陛下!”

  李隆基身子抖了一下,没有回头,生硬地问道:“何事?”

  陈玄礼跪倒于地,大声道:“杨国忠为谋逆之贼,杨贵妃不宜留。”此话一落,众将士一起跪下,齐声道:“杨贵妃不宜留!”

  李隆基兀自没有回头,脸上明显挂着一抹恐慌。高力士看着他的脸,凄楚地叹息一声。当今皇上之于大唐天下,也算得上是兢兢业业,劳苦功高,虽非圣主,更无法与高祖、太宗相提并论,但他绝对称得上是个好皇帝,不曾想临了,连自己的爱妃都无法保护。

  李隆基在驿站门前停留了会儿,脚步一抬,走了进去,他不想去面对,亦无法接受。如果你们还想闹,那就继续闹罢了!

  “陛下!”陈玄礼跪着往上爬将过去,及至驿站内的木阶前,不断磕头,把木板撞得“咚咚”直响,“望陛下以江山为重,莫让私情羁绊,今日若留下杨贵妃,他日必生祸事,望陛下三思!”

  李隆基霍地回头,夜风撩起他苍白的头发,额头被一层一层若丘壑般的皱纹覆盖着,目光一动,落向李亨,似乎是在质问,又像是在求助。李亨若泥雕木塑般的一动未动,脸色铁青,只有颌下的一缕短须随风飘动着,火光下显得异常刚硬、坚韧。

  看到李亨的神色,李隆基明白了,这并非是一场普通的兵变,而是有预谋的,现在驿站内外都是听命于太子的人,他被孤立了,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哈哈哈……”李隆基仰首一声笑,笑声里充满了诸多的凄凉和无奈,随着夜风荡漾开去,沧桑无比。纵然身为帝王,曾经叱咤风云,开创了大唐盛世,又如何呢?人如万物一般,盛极必衰,在衰弱年老之际,便没了任何威严,甚至连最后一丝的敬畏亦失去了,即便是身边人亦无法护她周全!

  走到驿站里面的时候,灯火下跪着一位年轻女子,她体态丰腴,秀发如丝,肤如凝脂,房内满室都是散发自她身上的那种令人着迷的体香。她螓首微垂,一缕发丝垂落在她雪白的颈项上,越发衬托出她的柔美和娇媚。

  外面是士兵“杨贵妃不宜留”的山呼海啸般的喊声,里面则跪着这位静若处子般的美妇,一动一静,一刚一柔,烘托出的是迥然不同的情境,映射到李隆基内心的却是无比的酸楚。他“扑通”一声跪在杨玉环的前面,一把搂住她柔软的娇躯,像个孩子般的泣不成声。

  高力士见状,亦抽泣起来,抬起袖子抹了两把老泪,跪在李隆基身后:“大家……倘若可行,老奴甘愿替贵妃去死……可惜啊……老奴不过一副贱躯,难及贵妃分毫……”他这番话发自肺腑,情真意切,泪珠儿一颗颗往下滴。

  “三郎。”杨玉环抬起螓首,目光一转,柔媚无限,亦凄艳无匹,“遇得三郎,妾之幸事,本望与郎白头,奈何妾命薄,难堪与郎终老。倘若妾之性命,能换得大唐安宁,换得三郎平安,妾纵死无憾。”

  李隆基乃是多情之人,听了此话,越发悲伤,倒在杨玉环的怀里,放声痛哭。

  高力士要的就是杨玉环这句话,对他而言,只要主子平安,那便是上上大吉,劝道:“大家,安胖子已入了长安城,占了大明宫,这里不能再乱了,须速作决断。”

  此时,重臣近侍纷纷赶过来,高力士示意他们跪下苦求,以便李隆基快刀斩乱麻,早下决心。众重臣近侍会意,俱皆跪下,磕头苦求。

  “朕之一生,并无亏欠谁,唯独爱妃的情无法偿还。”李隆基搂住杨玉环,接得很紧,把头埋在她的香肩上,贪婪地吸着她身上的味道,“朕自登基,拨乱反正,开元治国,开创了一个繁华盛唐。百姓安居乐业了,朕却是高高在上,高处不胜寒,看似得到了一切,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连百姓生活中最为常见的人伦之乐、男女之欢,亦求之不得。直至遇见了你,方知人间尚有欢愉,尚有令朕留恋之处。原以为后半生便与你长相厮守、白首偕老,奈何朕是一国之君王,欲求多了便是祸国殃民。爱妃且听仔细,大唐生乱,非你之过,都云红颜祸水,其实真正祸国的乃是君王,与卿无干。”

  杨玉环低声啜泣,点头道:“三郎之情,妾永铭于心,愿有来生,再伴君侧。”

  不久后,杨玉环的尸首被抬了出来,陈玄礼亲自上前检验,验明无误后,这才让人抬出去安葬。驿站内传出李隆基的哀号,声声悲切,一代佳人,就此香消玉殒,这正是: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两天后,御驾继往西南而行,李亨因了马嵬驿之变,不便再与父皇同行,转而北上。

  杜啸林便是在北上的时候,把李骆谷带到了李亨面前,道:“殿下,李骆谷是拜火教众,叛贼安禄山的人。”

  李亨闻言,端的是吃惊不小,安禄山居然把眼线安插到了皇上身边,越想越是后怕,问道:“拜火教出现于此,究是何事?”

  “乃是为了神龙令。”杜啸林道,“拜火教现任教主奎尼,亲自出山,欲联同李骆谷,寻找神龙令。”

  李亨闻罢,没有发话,头一偏看向高适,意思是说,神龙令果然存在吗?高适看了眼李骆谷,道:“谁也没有真正见过神龙令,更不知道神龙令是何物,有多大的作用。不过在下以为,江湖上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况且此物涉及天下安危。殿下若不放心,不妨让李骆谷带路,派人去查访一番。”

  李亨称善,遂命令杜啸林带着李骆谷,前去贵阳。他自己兀自率众北上,抵达朔方军大本营灵武(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市),于同年七月十二日,在灵武南门城楼举行了简单的登基仪式,改当年为至德元载,遥遵李隆基为太上皇,并派使者往四川报讯,称:儿继皇帝位,非为权力,今居朔方,抵御叛军,儿将砥砺前行,把失去的江山一寸不落地夺回来。

  自此,李隆基、李亨、安禄山短暂的三方鼎立之势成立,谁都想坐稳江山,主掌国家。在兵马频繁接触的同时,那传说中的神龙令亦成了三方追逐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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