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探戈,灵与肉的共舞

 
  探戈,倏进倏退,欲迎还拒。这是最高妙又富含情欲的舞蹈,是一对一的情场和战场。矜持、引诱、试水,手与肉体骤合骤分,下一步已成新回合。两个人想要妙至毫巅,除了磁力的吸附,还要有一点儿敌意,一点儿疑问。这是共同的高潮。它赤裸裸,又费尽转折;它满含心机,又无比真诚。

  她天生是跳探戈的高手。教练说:谷雨,你有天赋,不因为热爱舞蹈或乐于光彩于人前,只因你一意征服。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她还肆意周旋于各种人之间,如一条艳彩的鱼游弋于海,一路采撷来装点她的头角翅尾,多少爱也填不满她的欲求。

  她的种种矫饰伪装只对阿因褪下过,她以一张素颜对他,剖开一颗初心给他看。柏雪莱不同于阿因,阿因是上天的恩赐,柏雪莱却是她费尽心血的战争,但柏雪莱的特殊性也在于此。她用了种种手段,倾出所有的聪明和热情,在这手段之下,是她最好的真心。

  柏雪莱就是她的探戈,是她的生命之舞。

  到了周末,柏雪莱果然来接她了。

  她一星期都在为这次的聚会做准备,衣服换了又换。不是单独的二人约会,不宜太张扬。但在柏雪莱与文菲儿的朋友面前,她和柏雪莱不能只是“医患关系”。

  柏雪莱坐在司机位置上,对谷雨注目看了一眼。文菲儿坐在副驾驶座上,俨然一个女主人的模样,给谷雨一一介绍,后排的一男一女分别是宋祁和小敏,是她的朋友。介绍到谷雨的时候她说:“谷雨,雪莱的病人,嗯,也是朋友。”

  车上的年轻人一起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儿谷雨。她穿了工装裤和V领编织T恤,面目姣好,眉眼弯弯,头发在头顶扎成了个小髻,垂下的碎发非常地纤细,在风里千丝万缕。

  一路上文菲儿照顾着每个人,像个尽责的女友,过路费是她从柏雪莱的口袋里拿的,零钱则是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找的;小敏说要听点儿带劲儿的,菲儿就换了艾薇儿;谷雨刚打开车窗,菲儿已回头递了袋话梅给她,一面问她:“你会不会晕车?要不我俩换个位置?”

  谷雨确实很不舒服,有一根细线从她眼睛里一直连着心,菲儿每说一句话,柏雪莱每一点头或者随意向身边的人一笑,她都觉得那根线忽地一抽紧。

  他们在谈论几天之后小敏的一场演出,菲儿买了20张票捧场,又请谷雨也一定要来。小敏是个圆圆脸、圆圆眼睛的姑娘,蜜色的皮肤,麂皮小短靴子上露出圆溜溜的小腿,宋祁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拿了一小瓶花露水给她往腿上涂,说:“田里蚊子多,你这种体质招蚊子——该招的都招!”

  小敏说:“蚊子多,你干吗跟着来?”

  宋祁说:“我O型血,蚊子最爱,有我在就咬不到你。”他伸过一条胳膊到小敏眼前,“你自己看看,已经给你挡了多少!”

  前排的文菲儿手肘轻轻碰了碰柏雪莱,又往后斜了斜嘴角。柏雪莱并不回头,只轻轻笑了一笑。

  谷雨觉得胸口憋闷得要胀破了,这窄小的车厢里,空气里满满都是新鲜的荷尔蒙,那微甜微酸的湿润气氛,像一只只隐形的小手,将那些飘来飘去的暧昧东一把西一把地收拢,聚集,发酵。

  她忽然吓了一跳,因为柏雪莱正从后视镜里盯着她:“是不是晕车?”他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长打开了旁边的隔箱,掏了一下,手臂后伸,递给谷雨一个小药包。

  “小药丸塞在鼻子里,药水涂在太阳穴上。”

  谷雨伸手接过,柏雪莱又问:“你出来的时候吃早饭没有?”她说吃了一点儿。他又问:“昨晚几点睡的?”

  他关注得那么明显,连小敏和宋祁也停止了调笑。偏偏柏雪莱异常认真,就像医生在问诊,他把着方向盘,在后视镜里盯着谷雨。她乖乖地全回答了,柏雪莱呼了口气说:“这一车人就数你最不省心。”

  她连耳朵也发热了,接下去的路程里她都不敢抬头,只要略一抬头,便会与镜中的柏雪莱对视。一直到了留山,众人铺桌布、放食物,她还陷在那一阵晕乎乎里。

  菲儿正在远处和柏雪莱一起往树上拴吊床。拴好了,菲儿便往张开的吊床上一扑,向上看着雪莱,眼光热得像火辣辣的钩子。雪莱还是淡淡的样子,扶着她一边的胳膊防止她摔倒,看她稳当了,便站在吊床的另一面。两人小声说话,菲儿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火热,漂亮,体贴。谷雨想。这样的女孩儿有什么缺陷?与菲儿做对手,她完全没有胜算。

  她想得出了神,连身后小敏和宋祁一直打量着她也浑然不觉。阳光照在她柔软的后颈,一些碎绒毛被照出一团沙金。

  “柏雪莱这个女朋友还真是个美人。”小敏对宋祁说。

  “女朋友?他女朋友不是文菲儿吗?”宋祁说,扭头看看远处的柏雪莱。

  小敏嗤笑一声:“柏雪莱这种男人,他心里喜欢谁可看不出来。”

  “所以你们女孩儿都喜欢他?”宋祁问。

  “反正这个谷雨喜欢他是肯定的。”小敏说。

  “那文菲儿也未免太大度了吧?还是你们女人都这么有心机?”宋祁问。

  小敏打了他一巴掌,又问宋祁:“你说谷雨和菲儿谁更好看?”

  宋祁这回聪明了:“当然是你好看。”

  小敏笑着扭过头。

  菲儿来到谷雨身边,给她把啤酒换成牛奶:“你胃不好,别吃辣的。雪莱很少有朋友,我要是不把你照顾好,他要发脾气的。”

  菲儿低头的时候,一个银闪闪的坠子从领口里滑出来,掉到了草地上。谷雨捡起来给她:“很别致。”那是个奇形怪状的金属片,中间钻着孔,系了条绳子。

  菲儿利索地将它重新挂到脖子上去:“小时候的一件手工,不值钱的。”

  谷雨不由得问:“柏雪莱做的吗?”

  菲儿愣了一下,说:“是啊……玩刀的男生都喜欢做这类玩意儿。”

  “玩刀?我以为柏雪莱斯斯文文的,只喜欢看书呢。”小敏在旁说。

  菲儿停了一下说:“他才不斯文呢,成天跑出去野,跟坏小子们打架,三天两头打得头破血流地回来。不过他可有种呢,从不服软,还不要帮手。”说着哈哈笑起来。

  雪莱居然是个打架长大的孩子?谷雨心里默默想象了一下冷峻的柏雪莱作为一个皮猴子的童年,这是两个没法儿连在一起的形象。

  “我想象不出来。”她老实说。

  “后来他大了,就再也没流过血,都让别人流了。”菲儿用力地说,眼中神采奕奕,“不过他觉得女生都是胆小鬼,没劲儿。连这个都是我趁他不注意偷来的呢。”菲儿拉拉脖子上的坠子。

  “他只喜欢跟动物玩儿,有一次,他救了一条小狗,大人们都说那狗不行了,他就把那狗抱在怀里,抱了三天居然救过来了。哈哈哈,他就是个野兽。”菲儿说着“野兽”,语气里却都是骄傲。

  这确实是一个谷雨从没想到过的柏雪莱。

  “真想不到啊,长大后的柏雪莱简直像换了个人。”宋祁说。

  柏雪莱仍事不关己地躺在那边的吊床上,全然不知自己正被当作话题讨论。

  “你们青梅竹马,真让人羡慕。”小敏说。

  菲儿说:“那可不?一起共有的回忆,这是别人没办法插进来的关系。”她说着似笑非笑地睨了谷雨一眼。

  太阳似乎黯淡下去了。菲儿的暗示这样明显,是不是已感受到她的威胁?

  柏雪莱走了过来,看看他们吃的一塑料布的狼藉。谷雨立刻知道他有些微的不快,他弯下腰,谷雨已捡起一包湿巾递给他。他接过来,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他这一笑多好,纯然无邪,这一天到了现在,他才笑了这么一次。

  她被他笑得满心湿润,眼前又亮了。是啊,她没有与他共有的童年,没有两个家庭的众望所归,但又怎么样呢,她就是比所有人都贴近他。

  现在,谷雨和雪莱已进入了一段暧昧期,也许是留山之行让他们重新联系了起来。而两人都不能把之前医院里的那一幕抹去,那一些小小的矛盾,又让两人都不自觉地露了点儿真心。

  从留山回来,他们很快有了新的见面机会。先是小敏邀请她去看表演。她发短信问柏雪莱:我方便去吗?

  他回:是菲儿的朋友。你不想去可以不去,也不是什么非看不可的演出。

  他这么不懂得递话,但他的不解风情又让她一阵喜欢。

  她发:你把朋友区分得那么清楚,做你朋友压力太大了。

  他回:只要你不糟蹋自己的身体,就一点儿压力也没有。

  简短的一句话,却让她心里甜得冒出泡沫,不见他时的低烧、抓心、四肢骨骼里的麻痒咬啮感都消散了。

  演出那天,谷雨去订了花,系着的红绸带上写着“演出成功”的字样。衣服发型低调不张扬,是一个认真捧场的姿态。

  一连两小时,她坐在席位上认真观看,一排年轻人都是文菲儿拉来的朋友,个个衣着鲜亮。起初还坐得规矩,演出至尾声忽然上来一支乐队,年轻人便都疯了,准备好的荧光棒挥动起来,跟着舞台上的节奏呼喝起来。

  谷雨被挤得东倒西歪,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她弯下腰悄悄向门口撤,到了外面坐在台阶上,心跳兀自猛烈。早几年夜夜笙歌,这两年过去,无论是体力还是心,都已完全隔绝在那个世界之外了。

  一辆车无声滑过来,车灯闪了几下,车窗摇下了:“上车。”

  她不由得笑了,走下台阶去,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柏雪莱也狡黠一笑:“快点儿,被发现了我们就逃不掉了。”

  她笑着打开门,钻进去。柏雪莱一个漂亮的掉头,车开走了。

  柏雪莱的衬衫有点儿皱,裤脚也蹭了点儿灰,他说人太多,前面一小子占着道差点儿出不去,他等得急,发了个火,挤了条路才出来。

  她伸手自然地替他理了一把,问他:“打了一架吗?”

  “打架,从来没有过。”他说。

  “菲儿说你从小就打群架。”

  他蹙起眉头:“胡说八道。”

  看来柏雪莱并不喜欢他的童年。然而,她不也一样吗?

  她真是爱他开车的样子。心不在焉,游刃有余,目光却是专注的,一只手松松地搭在方向盘上。车里黝黯,他的鼻尖和下巴沾着一些阴凉的光线。

  他问:“你饿不饿?”

  非常好的问题,她只要接上“饿死了”,他们就可以去吃一顿夜宵,再共度一段好时光。她却说:“我不敢吃,我的医生凶得很,不让我在外面乱吃东西。”

  他忍不住挑眉一笑。

  两人找了家干净的小铺子,还要了两瓶啤酒。月色很好,头顶的枝叶疏落有致地把阴影投到他俩的影子上。

  他说:“原来你有这么好的兴致。”

  她说:“我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好兴致。”

  他说:“我应该多了解了解你。”

  她说:“我可不敢让你了解我。”

  他笑了:“你还在介意我那天的话。”

  她也笑了,见好就收的那种笑:“那你想了解什么?”

  “都可以,如果你愿意说,我就会听。”

  香樟树发出好闻的气息,柔和的风温情地一阵阵扑着脸颊。谷雨便将话题随意地打开。柏雪莱问她喜欢吃什么、爱看什么书和电影,她则问他的兴趣,做过的最冒险的事,见过的最美的人。

  她抿嘴微笑,带一点儿婉转的羞赧。她知道自己这样笑最好看。这个晚上真好,两人像从宴席上双双逃开的孩子,拥有了一次窃窃私语的密会。虽然柏雪莱还是那样态度沉着,但他耐心、温和、认真,这算是一种专注,只为她而来的专注。

  柏雪莱告诉她,他很少冒险,平生只有一次,代价不小,至今也没有还清。

  她想问是什么,见他不再往下说,便忍住了,问:“见过最美的人呢?”她的手伸过去,像不经意间拿错了杯子,拿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口。同时偏过头,长发纷纷散落在一边的肩上,让灯影落在她小鹿一样明媚的眼睛里。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似乎真的想不出来,但他抿着嘴,仍在思索,那认真的苦苦思索的脸,真让她爱得心都拧痛了。

  回来后,她久久回味着刚才那情调模糊的月下散步,两人靠得那样近。肩膀与胳膊自然摩擦,她感到他的体温,甚至血液的流动。风把酒意吹散了一点儿,她眼有点儿晕。这是恰好的时机,正适合发生点儿什么。

  站在门前,她并不问他要不要进去坐一坐,她靠着门的身体有一点儿张开,是一个邀请或者挑衅,像小妖精站在盘丝洞前。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她便趁着他这犹豫的短短一瞬飞快地开了门,闪身进去,在那窄窄的一条缝隙里看他。

  “怎么了,怕我欺负你?”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了点儿笑意。

  谷雨想,我怕你不欺负我。这种情况、这句话,放在别人那里,她至少有20种或尖利或风情的话回击过去。可是这个要命的柏雪莱,是这样浑不在意,她便无法施展。

  “下周有空吗?”他又问她。还是礼貌,可有可无的态度。

  “我要想一想……”她话里仍是有陷阱。

  “想好了给我打电话。”他仍是一板一眼。

  关上门,她心里又痒又恨。

  然而她又想,柏雪莱是个君子,他尊重她。也许,没有发生比发生更好。何况,是的,她知道,他对她有关心,有牵念。仅是那一点点已够她反复回味,神魂飘荡了。

  如何击退情敌

  文菲儿第二天便打电话给谷雨,说有东西要送她。

  菲儿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态度轻快地将她浑身上下一扫:“昨晚是柏雪莱送你回家的是不是?”说着掏出一个小卡包,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绳结,“这是你的吧?丢在他车里了。”

  谷雨接过来,她并非是有意将东西落在柏雪莱的车上,但由菲儿给自己亲自送来,还是不免一阵心虚。

  而柏雪莱自己没有发现她落下的东西,却让菲儿发现了。这半天工夫里,菲儿一定在他车上待了不短的时间。

  菲儿却浑不在意似的,又递了一盒阿胶给她:“这是别人送柏雪莱的。我血太旺,受不了,你贫血,正好补补。”

  她想,击退情敌的办法有100种,其中之一就是找到对方的漏洞,只要对方试图掩饰,她就赢了一半。但菲儿的优越就是优越,大方就是大方。菲儿有足够的本钱,因而非常坦然。

  梦里,谷雨在雾蒙蒙的谷底奔跑,很多水从裙边上淋淋漓漓地往下淌,地面逐渐形成一条一条溪流,快要把她淹没了,她不得不用手捞起那条沉甸甸的白裙,半空垂下一条长绳索,她努力去够,中途却截断了……似乎有声音说:跳上去!她奋力向上跳,十指扒到冰凉的苔藓,忽然滑了手,她坠落下去……刚叫一声,手机便“啪”地掉在了地上,随即铃声大作。

  她悚然而醒,睫毛上有一层水汽。柏雪莱在电话那头说:“没睡好吗?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她惊魂未定,嗓子还卡着,随口说电话欠费了。柏雪莱轻轻笑了,约她散步,她想都没想就说好。

  走在他身边,她全身舒展,她对他说起小时候,说起故乡的小镇、那座小石桥下缓缓流动的河水,她每天都从上面经过,有时候会捡到一个从山上落下来的风筝。

  “听起来很美,我该去看看你的小时候。”他说。

  “你不会有兴趣的。”她说,“我从小就是一个平凡、乏味的孩子。”

  他说:“不,我认为你很有魅力……但其实乏味也没什么不好,生活没有什么起伏变化,也许是种幸运。怎么说呢,”他想了想,“乏味是比较安全的,只是大多数人不甘心去接受这一点。”

  她说:“我小时候很厌恶自己,梦想有一天会变得漂亮又聪明,但现在我只想回到那个壳里待着,让谁也找不到我。”

  “那么,我想凿开那个壳,把你拉出来。”他微笑着说。

  他笑得那么暖,让谷雨心里一热,几乎就想告诉他自己所有的过往。但她紧接着想,自己那黑暗丛生、一步一脚淤泥的往事,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跟这个清清朗朗的柏雪莱讲呢?她把冲口的话咽了回去,轻轻地从他肩膀上拈起了一小团柳絮。

  对这个小小的贴近,他没有躲避,他的手臂从她肩头滑过,自后背而下,在她腰上微微停留了一瞬,便放开了。

  她清楚地感到自己身体某处,温热地随着他的手动了一下。

  回来后,她将白天那一幕幕反复回放。她像个用功的差生,将柏雪莱的一举一动像化学公式那样细细分析。她偷偷地笑着,又默默地流泪,她振作着、感叹着,同时又嘲笑着、否定着。天是澄净的蓝,空气里有一点儿甜。

  这是感情里最有趣的时期,是探戈里充满未知、互相试探、迫不及待,但又怕谜底过早揭开的共舞。曾经已松弛的弦又拧紧了发条,绷直的琴弦才能弹奏。然而,也容易断。

  谷雨不停地想,雪莱对她是什么感觉?她在雪莱的眼里是哪一种人?在他的心里又是什么位置、什么分量?

  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起,却是一条话费充值信息。柏雪莱给她交了五百元的话费。

  她看着那条信息,怔了半天,终于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问柏雪莱:“你对我是哪一种感觉?”

  发出去后,她屏住呼吸等着,手机在掌心里攥得烫了、疼了。

  柏雪莱回复了信息,没让她等很久,也没有立即回复,似乎经过了一个小小的思索,他回过来同样简单的一句话:“你心里想的那一种。”

  她眼泪哗地掉了下来。

  菲儿确实不同于一般女生,她邀请她的朋友们去KTV,又拉上了谷雨。

  天阔气清,夏日里清凉的晚上,谷雨坐在一群人中,她刚举起杯,柏雪莱已经从她手中接过去:“你别喝酒了。”

  他对她霸道起来,她满心甜蜜。他那么漠然、那么不爱操心的人,唯独对她有了家长一样的专制。

  环境嘈杂,他俩说不上什么话,只有一眼一眼地隔众对视。流淌的灯光下,柏雪莱每看过来一眼,她便立刻用眼神接住。我很好,我很快乐,你呢?这些可以用眼睛传递的情绪她一样也没落下,她本是非常熟稔这些的,人越多,越好施展。那些湿润的情调,此刻如长了翅膀一般,在她和柏雪莱的头上飞舞,像两个跳跃的小光环。

  菲儿坐在一边,似笑非笑,看看她又看看柏雪莱。

  年轻人碰着杯,冰块叮叮作响,包厢里冷气加大,她在骤降的温度里吸了口气。柏雪莱站起来,越过人群到她身边,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这个非一般的亲昵动作,让正酣闹着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谷雨心里骤然涌上来一股羞愧,她去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了自己。她忽然没有心思玩这游戏了。

  刚刚坐在柏雪莱对面的女人并不是她自己。那一嗔一笑,那些眼角眉梢若有若无的献媚曾让她战无不胜,而柏雪莱是那样实在,他没有一点点要占她便宜的意思。在柏雪莱面前,她并不想做一个七窍玲珑、风情讨喜的女人。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重新坐到柏雪莱面前时,仿佛换了一个人。她不再挑逗,身体坐得正正的,梦一样的大眼睛焕着星光一样。柏雪莱觉得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神情,他忽然想到她曾问他的问题——谁是你见过最美的人?

  后来,一群人散了,走在KTV的走廊上,迎面过来两个妩媚的女人,穿着黑色抹胸和细跟鞋。一个不慎撞到了谷雨,立即欢叫出来:“谷雨!原来是你?”

  另一个女人已走出几步,闻声回头,也扑了上来:“原来你还在江洲!这么久姐妹们都说你消失了!我当你已经嫁去国外了!”

  谷雨心里暗暗叫苦,这两个都是老相识,一个是乔乔,另一个是海蒂,都是她从前一起厮混过的姐妹。

  乔乔像以前一样粗声高嗓,又喝了酒,嗓门儿就格外地大:“怎么样?你怎么样?你那个霍少爷呢?你们还没结婚?”

  谷雨变了脸色,她想把乔乔拖到一边去,但这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两边都是紧闭的包厢门,里面传出各种震天的声音。

  海蒂见谷雨脸色不对,便对乔乔说:“你真傻,那个早分了,谷雨现在男朋友是开酒店和开画廊的。”

  谷雨感到额头上有根小小的血管爆裂了,她清晰地听到那一声“扑”,刹那间面红耳赤。

  乔乔拍着自己的额头,如梦初醒地说:“对对对,我是听说你换了个男人!”

  光洁的地面在眼前旋转起来,谷雨摇摇头,想笑一下,又想连贯地说出一句话,乔乔和海蒂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两张红唇开开合合,她不得不扶住墙。一片模糊里有个人过来了,有条手臂揽住她的肩,她落在一个有力的怀抱里,听到柏雪莱在她耳边说:“对不起,她不舒服,我带她先走了。”

  乔乔和海蒂愕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英俊男人带走了谷雨,两人互看一眼,感慨道:“果然还是谷雨有手段。”

  柏雪莱一路拥着谷雨出去,手没有离开她的肩膀。到了楼外,他让她等他一会儿,他去开车。等他驶过来,她已经不见了。

  柏雪莱在后街找到了她。她正向前匆匆地赶,姿势完全是一个逃学的小女孩儿。他快速地将车开到她身前,一言不发地推开车门。

  “她们是我的朋友,以前的朋友……”她想解释,又无力解释。

  他说:“不用解释,你看起来像不经世事……我一向很不会看人的。”

  “你介意吗?”她没法儿绕弯,便把心里的惶恐问出了口。

  柏雪莱偏过一条手臂,抱了抱她,他不动声色的眼中似乎有一点儿闪动:“我介意的不是这个。”

  过了几天,柏雪莱仍是打电话来了。

  她已经惴惴不安了好几天,他声音里却没有芥蒂,笑着说:“明天请你吃粽子。”

  明天是端午节。

  这个日子她已经等了好久,端午节是柏雪莱的生日。

  她苦思着礼物。她可以去电台给他点上一整晚的情歌,或者将玫瑰和电影票放在信封里寄给他。她可以穿上白裙,扮成护士的模样悄悄地在他办公桌上放糖果,而其中一张糖纸里包着礼物。她还可以请他来家里,点上蜡烛,和他一起浓情地跳舞。她甚至可以把自己系上丝带蝴蝶结,再贴上一个快递单直接去敲他家的门……

  她的花样繁多,各种性感的、撩拨的、浪漫的表达她都会,但一样都不是“柏雪莱专属”。想到她和柏雪莱已一步步亲近着关系,而他对她还不真的了解,她就一阵恐慌。

  我介意的不是这个。他对她说。

  那么是什么呢?她该怎样去奉上一个完完整整的她?

  她纠结又纠结,决定去找阮姐。

  正午暑热,白气浮动。阮姐站在泳池边,一身穿戴整齐,泳池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旅行箱。

  谷雨走过去,远远扬着声音叫了一声:“阮姐……”

  阮姐回过身,神情有些急迫。谷雨才看到阮姐拿着手机正在打电话,她赶紧收回声,做了个鬼脸。这时,阮姐取下的手机里却传来一声呼叫,是一声模糊的“啊——”。

  接着一声闷响,连着那带着痛楚的一声呼叫。

  谷雨瞬间一愣,浑身汗毛都耸了一下。

  “小七!”她脱口而出。

  “呜”的一声,那只叫雪莱的猫忽然扑了出去,谷雨吓了一跳。这猫果然像吴老太太说的,又野又泼,来了两天,便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地盘,此时又追逐着一只海鸟。

  一个长久的、模模糊糊的不安正被她从回忆里拖出来,她一直不去触及,却原来一直也没有忘记。

  端午那天她去找阮姐,阮姐电话里的那个女声,虽短促又模糊,但那声音像极小七的。

  不,不是“像”。现在她反复回忆,那声音,明明白白,就是小七的。

  但她当时满心里都被柏雪莱塞满了。阮姐拿着电话走远了几步,对着话筒似乎在发号施令,脸上严如寒霜。等阮姐挂了电话,走过来时表情又是和颜悦色的了。谷雨问她:“你要出门吗?”

  阮姐轻松地说:“本来想出门去凑个热闹,有人请我去看赛龙舟。现在改主意了,不去了。”

  谷雨把柏雪莱的约会告诉她,阮姐眉毛一挑:“柏雪莱过生日是不是?”

  “我怕……”她嗫嚅道。她是个千疮百孔的人,她不能一直瞒着雪莱。她还没有得到他的爱,但如果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爱了她,她会羞愧至死。

  阮姐眼角细密的纹路带了一点伤感:“我想你们需要一次彻底的交心,不仅仅是你的,还有他的。”阮姐像往常一样鼓励她,“去吧。你不知道,能跟自己爱的人过一次生日有多珍贵。”

  谷雨将被海风刮乱的头发拿手指扒了一下,她努力在脑中梳理着那些乱糟糟的线头。那天,柏雪莱的生日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而如今再回忆这些事,实在是一步步都含有深意。

  猫又在外面叫唤了,高高低低一声接一声,同时阿黄、大白一阵叫,向前跑去了,吴老太太忽然激动地道:“快开门,大新回来了。”

  果然是大新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走来,他蓝衣蓝裤,一个挎包背在背上,手里拎着一个大编织袋。阿黄、大白一起咬住了他的裤脚,跟着他前后脚颠颠地跑。

  他看到谷雨,吃了一惊,脱口说:“你……你怎么在这里?”

  完全想不到的一句开场白,谷雨心里倒舒服了一点儿,这人不惯作伪,不会绕弯子。

  “我不在这里应该在哪里?应该被关着是不是?”

  大新被噎了一下,脸上神色更不自在了,他挠挠头又跺跺脚:“不是,不是我要关着你的……”

  他窘得黑脸泛红,吴老太太已经在屋里连声叫着他了,他绕过谷雨跑进了屋去。

  谷雨没有进去,她在门前坐下,托着腮,心里乱纷纷的,却见远远的一个小肉球跑来了,一边跑一边叫着:“大新叔叔!大新!”

  勺子跑到她面前,呼哧喘着气:“大新回来了!他要给我带糖!”

  “乖,你先别进去。”谷雨拉住小东西。

  勺子一双脚乱跳,完全坐不住:“姐姐要大新给我带糖,她说的,她走以后,会给我买糖,让大新给我带来。”

  谷雨心里一动,问:“姐姐为什么要给你糖?”

  “她好。她还要我帮她忙。”

  “帮什么忙?”

  “姐姐要我看着哥哥,姐姐不让哥哥进她房间。”

  谷雨不由得笑了笑:“姐姐跟哥哥是不是很好?”

  勺子犯了难似的住了嘴,他先点头又摇头,想一想又点头:“我看到哥哥姐姐打架了。”

  “然后呢?”

  “哥哥抱着姐姐,姐姐把哥哥推死了,姐姐又抱着哥哥,后来哥哥就活过来了。”

  她费劲地把这一片“死死活活”理清条理:“你是说姐姐把哥哥打伤了?”

  勺子点点头:“姐姐说哥哥再来找她就杀了他。”

  “姐姐那么凶?”

  “姐姐身上有刀,我看到的。”勺子比画个手势,“有这么长,她自己磨的,就放在那边的房子里。”

  谷雨从自己腰间抽出一块薄铁片,自从在海边小屋捡到这件武器后她就一直带着防身。

  “勺子,你看看这个。”

  “就是它!就是它!”勺子欢天喜地地说。

  谷雨心里抽紧,她手心出汗,背上也出了汗。随身带刀的女子,会自己打磨兵器的女子,喜欢小孩儿的、烈气的、从不跟人将就的女子……这天下只有一个女子会这样。

  “勺子,”她有点颤抖地说,“那个姐姐叫什么名字你知不知道?”

  勺子摇晃着乱蓬蓬的小脑袋,谷雨紧紧盯着他。

  一个声音传过来:“谷雨姑娘!”

  她转过脸,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笑嘻嘻地走来,是佟哥仓库那边的老伍。

  她慢慢站起来,她今天没去仓库送货,存心要看看他们是个什么反应,果然这就找来了。

  老伍一脸谄笑:“我来看看谷雨姑娘有什么需要的,或者哪儿不舒服,今天没见着你还真挺担心的。”

  她心里冷笑,脸上却一片温柔:“有什么需要?我要一条船,你给不给?”

  老伍一愣:“开玩笑呢,这里有的是船,可是你会开吗?”

  “那你告诉我之前那两个人的事。他们是谁,叫什么?”

  老伍脸色不好看起来:“何必呢,大家不是一类人。”老伍朝四周看了两眼,又说:“姑娘,你是聪明人,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矩。咱俩没仇没怨的,只要你守住规矩,大家都不为难。”

  谷雨转身就走,老伍追着她叫:“喂喂,你去哪儿?”

  谷雨停下,她脸色青白,嘴唇也发白:“船你给不了,一句话你也给不了。你们怎么不干脆杀了我?我是个女流之辈没错,但也不是人人都能欺负我的。”

  老伍不说话了,看着她消失在小径上。

  风把她满眶的泪又逼了回去,她昂头往前走,不想落下一个怯懦的背影给后面窥看的人。这座岛不大,没有什么地方能让她容身,甚至连一个安静思考的地方都没有。面前的小路渐渐狭窄,人也少了,她竟又来到了鬼村山口。

  那唯一一座小屋孤零零地矗在路边,篱笆院里立着大水缸,一条瘦骨嶙峋的小土狗趴在门前。房门关着,里面隐隐传来戏曲声,屋里却黑漆漆的,没有灯。

  “吱呀”一声,门在她面前开了。一个老人出现在她面前。

  “来了怎么不进来坐坐?瞎子今天难得有客人了。”

  她一惊,这下真是大出意外,面前的人竟是俞瞎子。

  “这是你的房子?你竟然住在这里?”

  “可不嘛,呵呵,吓到你了?”

  “可是这下面就是鬼村。”

  “鬼村好啊,我半辈子与鬼做伴了。他们很好,比人好。”俞瞎子将身子让开一点儿,“进来坐坐吗?”

  谷雨定一定神,便侧身进屋。屋里墙壁熏黑,贴着一些陈旧的画报,年久深黑得看不出原本的面目。墙上还挂着根黑沉沉的笛子和一把斧子。桌上还有一摞摞旧磁带和碟片,倒是摆得整整齐齐。地上一叠薄膜纸、竹片,是俞瞎子扎灯的材料。她四处找光源,又不禁失笑,他一个瞎子要什么灯?这地方也不会有别人来。

  俞瞎子摸索着搬出个板凳,又拿褂子下摆擦了两遍:“坐。我这里有茶。”

  他真的又找出一个茶杯和茶壶,居然茶叶也不算差。

  俞瞎子桌子上有个很大的木头架子,还分了好几层,微缩景观似的有屋顶和门,中间像个小小的戏台。俞瞎子拿块布摸摸索索地擦弄着,嘴巴里哼着听不懂的调子。

  “这是什么?”谷雨问。

  “人生如戏嘛,这里是我的戏台。”

  谷雨心里有成百上千的疑问,只觉得这岛上处处是机密,眼前这老人又瞎又与世无涉,却也神秘莫名。

  “俞大叔,你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

  “瞎子知道别人都不想看到我,我也不想看到他们,所以早早就瞎了。”

  “那,你有亲人吗?”她再问。

  “说没有也有。说有,多少年见不着了。”俞瞎子两颊的纹路一路延伸着,露出来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你一个人不孤单吗?”

  “姑娘,世界上人这么多,最后剩的还是只有你自己。有的人,你再惦记他,知道见不到,也就不惦记了。”

  谷雨垂下头,这老人看似又瞎又孤,其实刀枪不入。

  “姑娘,你别灰心。我知道你怕什么,总归能走得掉的,老天有眼睛的。”

  “谢谢你,”她感激地说,“可是我没有本事,我太没用了,不能像前两个人那样逃走。”

  俞瞎子呵呵笑了:“别跟他们比,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在这里,吃好的住好的,他们可是走错一步就活不了了。你才待几天?他们可是足足待了有大半年,死去活来好几回,才找到机会跑出去的。”

  “他们是几时来的?”

  俞瞎子手指扳动:“去年冬天来的,过年还给我送了顿饺子。有六七个月了。”

  “你认识他们是不是?他们是谁?”她哀求着问,“那姑娘是谁?她叫什么?”

  “唉,我一个没人理的老瞎子,哪儿能看到别人的样子?这里来的人都没有名字,比如你,不是你自己告诉我,我哪儿会知道你是谁?”

  “那……他们什么时候逃走的?”

  “呵呵,那可是个大日子,想不记得都不行。这岛上的人看电视,除了新闻联播,就爱个热闹,春晚、奥运会、世界杯。那天是踢球的决赛。岛上的男人们都守着电视机了,他们就跑了。”

  世界杯决赛?谷雨算了算日子,震惊道:“之后我就……”

  “是的,你一个星期后就来了。你说,老天是不是嫌我们这里不热闹,他们刚走,你就来了。”俞瞎子黯淡的眼皮轻轻一挑,脸上那丝耐人寻味的笑又浮现了。

  走出俞瞎子的房子,阳光直射着她的脸,她头晕眼花,无数念头像刀片一样剐着她:“他们刚逃走,我就被抓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逃脱就立刻把我抓了来?”

  人鱼失去她的灵魂

  大新已洗过澡,换了衣服,看到谷雨失魂落魄地进来,他端起的饭碗又放下,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她,最后说:“姑娘,你别恨我,我真不会为难你。”

  谷雨冷笑一下:“我不恨你,我还得谢谢你们的不杀之恩呢。”

  大新更不自在了,说:“那怎么会!本来人家就嘱咐了,不让我们为难你。到时候你放心,我亲自送你走。”

  “人家是谁?到时候是什么时候?送我去哪儿?百花岛?”

  大新脸色变了又变:“你还知道什么?”

  “你们不想我知道的,我一样都不知道。”

  吴老太太进来了,说:“你就别逼他了吧,他混口饭也不容易。”又对儿子说,“你也少作点孽,她是好人家的姑娘,你们还真想杀人?这些天亏了她帮我,我亲生的崽都不记得我的病。”

  大新一口一口吃着饭,他姿势有点儿奇怪,右手臂弯曲着,用左手拿筷子。吃完饭大新让谷雨仍睡在这里,便带上门出去了,他的右手臂弯成一个僵硬的形状。

  吴老太太注意到谷雨的目光,说:“他的伤还没好,右胳膊断了。”老太太像自言自语又像对谷雨说,“日子过得苦点儿也没什么,我就是心疼他太老实。别人做事他冲锋,别人吃肉他喝汤。”

  “怎么受的伤?”谷雨接话问她。

  “打的。就是上回那没良心的小狼崽子打的。”吴老太太恨恨地说。

  “又是他们?为什么要打伤大新?”

  吴老太太有点儿后悔话说得太多,但她为儿子抱屈,就又说:“那两个人,年纪轻轻手段可是狠得很,让大新吃了不少苦头和亏。”

  “他们拿什么打了大新?”

  “船上的东西,”吴老太太说,“一个挂钩,他们都随身带武器。”她声音恨恨的,又说,“小王八蛋自己一身的病,动起手来就像红眼鸡。没良心的,完全不顾念我照顾过他。”

  谷雨忽然一闪念,问老太太:“几个月前过端午节,这里是不是办过龙舟赛?”

  “龙舟赛每年都办,今年下大雨,没弄成。”吴老太太说着又支吾起来,眼睛东看西看,忽然说,“这老东西又唱上了,天天作死,除了喝酒就是唱戏。”

  果然是俞瞎子唱戏的声音飘了过来。吴老太太出去了,谷雨颓然地坐下。她看似可以自由走动,但一点儿实际的信息都得不到,而那些看似对她友善的人,包括吴老太太,无疑都得到过某种指示,不会透漏什么真正信息给她。

  第二天大新来了,她直接问大新:“那女孩子是谁?她叫什么?”

  大新吓了一跳:“谁?”

  “上一个在这里的人。一男一女是不是?那女孩儿长什么样?”她盯着大新问,“是不是比我高?瘦瘦的,眉毛很长,嘴唇薄薄的,眼睛是这样……”

  她比画着,大新脸色很难看,把碗往桌上一撂:“我从来不看姑娘的脸,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谷雨没放弃,又问了一些那两人在岛上的作为。这下大新倒是有问有答,说他俩在岛上修船、卖货、干杂活儿。看来经过一夜,大新也预备了一套说辞来应付她。

  她问:“勺子说那姐姐交代你给他带糖,你在帮她做事?”

  她这一问让大新猝不及防,准备好的说辞又飞了。

  “我怎么会为她做事?”他磕磕巴巴地否认。

  “那你到底在为谁做事?佟哥?佟哥把人抓来,丢给你,你要出海,就让你妈妈看着。我说得对不对?可是你又为她做事?你帮她的忙,佟哥不知道,对不对?”

  她一连串地说着,大新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一阵怒气浮上黑脸。谷雨则毫不示弱,她想,拼了,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反应。

  两人怒目相向了半天,大新忽然泄了气,快步走出了门。

  谷雨愣了半晌,翻出两块炒米糖,又包了一点儿豆干,将正在堆沙子的勺子叫过来。这孩子虽然前言不搭后语,说不定还能问出点儿真话。

  看着勺子往嘴巴里塞糖,她一阵心酸。她的小宝要是知道自己妈妈在这种荒唐地方受罪,不知道要惊吓成什么样子。

  “勺子,我问你,你记不记得给你糖的姐姐的样子?”她轻声细语地问。

  勺子嘴巴乱嚼着,眼睛愣愣的,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谷雨想了想,把勺子带去前面的一家杂货店。这里除了日用品,还有些明星画片。她一张一张指给勺子看,耐心地问他:“这张像不像?这张呢?像不像那个姐姐?”

  但勺子只是胡乱地摇头和点头,一摞明星画片都快翻完了,他也没挑出某个相似的类型。

  “这个呢?”谷雨又翻出一张,画片上是个风姿飒爽的外国模特骑在马上,直腰长腿,头发被风拂起,凌乱地遮在脸上。

  勺子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谷雨心里猛然一跳,几乎要雀跃起来,勺子却又指着下一张说:“这个。”他指着一张少女像,少女长发披肩,站在水中,一手提着裙摆,窄窄的长裙直垂到脚踝。

  谷雨一阵失望,攥了一手汗的拳头松了下来:“那个姐姐是长头发、穿裙子的?”

  “长头发、穿裙子。”勺子点着头,这回倒是很肯定。

  这跟小七一贯的形象大相径庭:“那……那个哥哥呢?他什么样?”

  这回勺子无论如何也指不出来了,他只会说:“哥哥好凶,好神气。他打伤了好多人,地上全是血。”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被勺子念儿歌似的说了出来。

  谷雨带着勺子往回走,她心里失望,嘴巴发苦。那个女孩儿虽然机敏凶悍,但应该不是小七。何况,小七身边怎么会出现另一个男人与她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呢?小七身边的男人只该是霍思垣,而霍思垣……霍思垣可从不会打架。

  她心里刚刚涌起的希望熄灭了,但好奇心却没有降低。那素不相识的两个人,似乎跟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宿命一般来到这里,又同样神秘地离去。谷雨把一片片碎片拼凑着,那男生机敏勇猛,身体不好,但心狠手辣,行动力极强;那女孩儿呢,他们的关系很奇怪,既像是小情侣,又像冤家对头,他们像黑白罗刹一样身怀绝技来去如风,虽是被抓来当囚犯的,却让这岛上人人谈之色变。

  临睡前她又一次看着那柄铁片,这是她的上一任狱友——那个女孩儿打磨的,他们用这个武器防身,又打伤大新,甚至用它来自相残杀。

  “你是谁?你们是谁?为什么我们会一前一后地被劫持来这里?为什么?”她喃喃地问。

  铁钩在灯下发出芒刺般的光,上面似乎还留着上一任主人的印记。谷雨捏紧了它,它坚硬地戳着她的掌心。不知为什么,这冰冷的武器令她觉得亲切。她又按住太阳穴,觉得那里阵阵跳痛。

  谁能给她答案?谁会是她的拯救?她在这里,满眼茫茫,没有机会,没有同伴,只剩一颗破碎的心。

  但她并非没有幸福过。她的心碎成片,灵魂堕落至最底层,但她不后悔,她幸福过。

  端午节那天,她从阮姐那里回来,心里已有了决定。她翻出几张照片,就是莲子结婚那天早上的路边照片。每张上面都有一个走过的柏雪莱。一个背影,一个侧面,一个回眸。这套照片她一直藏着,藏着,不知道哪一天会告诉他。现在,她将照片包好,寄了同城出去。

  她已准备全部剖白。

  像阮姐说的,在道德底线与贞操观之外,她爱着柏雪莱。那不是欲望,不是代替,那是新生的爱情。她爱柏雪莱,不因为阿因,不因为任何人。她爱他的眼睛、他的手和淡淡的笑,也爱他看的书,他的雅洁、忧郁和淡漠。她爱他那一点暖、一点关注,还有那一点若即若离。对,他是那样地不确定,而她万分确定地爱着一个不确定。

  她将剖白一切,干干净净地去爱。即使绣着红字,背上耻辱和背叛,背上愧疚和不安,即使没有结果,但她已然爱了,她会一心一意、执拗地、骄傲地爱下去。

  傍晚,柏雪莱来了。

  像她期待的那样。他像听到了她心里的呼唤,应声而来,出现在了她家的门口。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轻轻地放在桌上,谷雨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些照片。

  “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她。

  “几个月前,”她说,“你还不知道有我之前,我就认识你了。”

  他目光转过来,有点儿悬而未决地落到她脸上:“是吗?”

  他的注视那么温柔,她的心忽然静了。他是在这里,她的爱也在这里。

  “我在那条路上等了你很久,一直等到你出现,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走上前一步,呼吸轻柔地扑在她脸上:“为什么?是因为我像你的朋友?那个已经不在的人?还是……”

  他眼里有一些异样的东西了,谷雨脸色煞白,屏住呼吸。这次不会错,有一个时刻就要来临,有一些什么话浮在他眼里,他就要说出来了,她几乎听见他的心同样在胸腔里怦怦跳动着。

  电话却响了,是阮姐打来的。谷雨小声告诉她,柏雪莱来了。

  阮姐的声音透出真正的愉悦来:“这就对了,那我不打搅了,我不想破坏这个夜晚。祝你们有个愉快的晚餐。”

  谷雨放下手机,一个小小的电话,让他和她之间中断了一下。应该怎样再续起?柏雪莱正打量着四下,简单的家具,一面玻璃门临着江,挂着淡蓝色的落地帘。柜架上有几排书,有一半是他也爱读的。还有一些高高低低的镜框,放着她的照片。

  照片里的谷雨明媚冶艳,着装是点到为止的性感,但奇怪的是,下面的签名却是“樱桃”。

  柏雪莱拿起一幅看了看,那眉眼、嘴巴、身体,明明都是谷雨,要是有什么不同,镜框里的女郎更艳、更成熟,眼睛里的情调更浓郁。

  “这是……你?”他有些拿不准地问,见谷雨点头,他又说,“樱桃是你的网名?艺名?”

  谷雨走过去,和他一起看着那排写真。那是她几年前拍的,那时候她夜夜笙歌,以情欲为食。那时,她叫——樱桃。

  “樱桃是我姐姐,我们是双胞胎。”

  “为什么你的照片要用姐姐的名字?”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我说过我很乏味,长得不好,功课不好,不会玩儿游戏,也不讨男孩子们喜欢。”她有点儿玩味地笑了一下。

  “瞎说,我打赌你小时候一定是个小红帽,看到你的人都会喜欢你。”

  “你说的那个是我姐姐。”她笑道,“跟姐姐比起来,我就是个丑小鸭。”

  “所以你不想跟姐姐一起上学?因为别人会认错?”他打趣她。

  “恰恰相反,因为别人从不会认错。有姐姐的时候,别人是看不到我的。”

  “这样,那么,你姐姐在哪儿?”

  “……在天上。”

  他愣了愣,每当有一点儿谈及到她的过往,总会牵扯出一段死亡。

  他小心地说:“你真的是个有故事的人。”

  “还有……”她看出他心中掀动的波澜,但她不让自己稍有停顿,犹豫一秒她的勇气就会飞走,“我还有个未婚夫,我们本打算今年就结婚。”

  柏雪莱的表情定住了。谷雨闭了闭眼,一阵晕眩。这下好了,该交代的都交代了。

  “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的声音更小心了,几乎有点儿弱。

  她绕过柏雪莱,走向一直没收拾好的行李箱,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他。照片上她怀中抱着小宝,两人脸贴着脸,笑得好生开怀。

  “这是我儿子,他叫小宝,快6岁了。”

  屋子里静极了,空气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道隔膜,像一道气墙将两人困在各自的结界里。

  她脑子里嗡嗡的,知道已把一个致命的讯号发出去了。但她如果不对他剖开,像对阿因那样剖开,她便是辜负了他。即使粉身碎骨,她总归是把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放在他面前了。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人都已卷入了那一堆巨浪里,她几乎看得到浪头对他的冲击。她模模糊糊地想,今天是他的生日,她却给了他这样一个局面。

  这时,门被敲响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着谷雨小姐。

  来自外界的响动暂时打破了僵局。门外站着三个穿制服的年轻人,制服上的标牌来自一家大酒店,这家酒店就在谷雨住处附近,因为菜品精致和昂贵而闻名。

  服务生将他们带来的食盒与器皿一样一样搬进来,他们熟稔地将桌子端到中间,铺上白桌布,接着将一样样菜式摆放开来。最后,一名服务生举着一瓶红酒问她:“现在就开吗?”

  “等一下,我没有订餐。”谷雨看看柏雪莱,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服务生说刚有一位女士订过了,嘱咐他们送到这里。

  谷雨明白了,阮姐这个人,实在让人猝不及防。而在这个无比凶险的时刻突然插进来一顿晚宴,也让人哭笑不得。

  柏雪莱手上还捏着小宝的那张照片,他把照片还给她,脸上刚才那阵波动已过去:“孩子是……你爱的那个人的?”

  “不是。”她很快地说。

  “我不知道你有这么难以回头的过去。”柏雪莱说。他脸上有吃惊,有不忍,还有一点儿她讲不上来的情绪,非常深地刻在他眼睛里。

  她想,他一定在想,她的私生活这样乱。有个孩子,有个死去的男朋友,还有个未婚夫。然后,现在又缠上了他。

  “我不是个好妈妈,我跟他父亲分开得很早。”她说,“我生小宝时我自己也没长大,但是我感恩老天把他给了我。”

  他说:“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我不想拿私生活做交换……换你的同情和其他。”她喃喃地说。

  他像被击了一下,脸色也苍白了。

  看看洁白的桌布上的蜡烛、鲜花、餐点,那么美好……终于她问:“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他有口难言般的,半晌,有点儿艰涩地笑笑,张开嘴却无言。

  谷雨胸中一片冰凉,她走到门边,轻轻拉开门:“对不起,今天不能给你过生日了。我朋友的一番好意,我想是要辜负了。”

  他慢慢走过去,她的身体紧贴着门,垂着头不看他。

  他尚未碰到她,她便退了一步,身体也像一道门,此刻是关闭的。

  她看着他走出去,门在他背后关上了。

  门里的她滑倒在地。

  我在你的童年等你

  街灯已全部亮起,柏雪莱连闯了几次红灯。他的手机上有很多未接来电,他今天本已将一切约会推掉,他心里只想见一个人,他去见了,却没料到是这样的局面。

  谷雨濒死的表情还在他眼前晃动,让他一阵心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心痛,会对一个人怜惜,会放不下,时时刻刻想去照顾她。

  而她却是那样一个人。无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她像暗夜里的黑天鹅,在沼泽湖中掀动着翅膀。

  一阵冲动涌上来,他把车打了个方向。

  他要回去找她。

  他那样一声不吭地走掉一定又伤到了她,他此前已经伤了她很多次,数不清有多少次,他明明看得见她眼中的亮光,转瞬又消逝,那是他的态度,是他的冷淡掐灭了那光。

  如果他不是那样苦苦逃避,如果他可以像她一样坦然、一样真诚地剖白自己……

  手机又响了,有人发了信息来,柏雪莱捡起手机皱眉看着屏幕上的留言,他心乱如麻。

  柏雪莱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黑了,他慢慢走上楼,掏出钥匙开门,门里“嗒”的一声,有人先他一步,替他把门打开了。

  门里漆黑一片,一个女孩儿正站在那暗影里。

  “怎么不开灯?”柏雪莱问。打开灯,见文菲儿穿着浅紫的长裙,长发柔顺垂肩——她很少这样着意装扮。

  “我开了灯,你就不愿意进来了。”文菲儿熟练地拉起他的手,将他带向桌边,桌上放着蛋糕和花。

  柏雪莱双眉虬结:“你又拿了我的钥匙?我跟你说过别自己来这里。”

  “我呼叫你一天,你不理我,我可是一直都在想怎么让你高兴。”文菲儿点上根蜡烛,“生日快乐,寿星公,为什么你一脸不高兴?”

  “你发信息给我有什么事?”他问。

  “是不是有人跟你庆祝过了?你从哪儿回来?是不是去找你的小绵羊了?”

  “我说了我累了。”柏雪莱语气很重地又说了一遍。

  “我今天也很累……看来你不喜欢我的礼物,我就送你一个秘密吧。”文菲儿大眼睛转动,露出一点儿狡黠的笑,“知道我去了哪儿吗?”

  “哪儿?”柏雪莱问,有一点儿警觉。

  “去了一个叫冰冻街的地方,在老城区。你去过吗?”她不等柏雪莱回答又说,“你不会去那种地方的,你从小就是个少爷,可是你的小绵羊……她在那里可是住了挺久。”

  柏雪莱抬起眼:“你说话当心些,太难听。”

  “我确实说错了,谷雨可不是小绵羊呢,她胃口可大得很……”文菲儿继续说,“她本来混得很好,一个人住在高级小区,忽然洗心革面,搬去一片废墟里,跟一对没工作、打零工的姐弟不清不楚地混在一起……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你去调查了她?”柏雪莱的脸白了,细小的血管在额头上跳出来,“谁给你的权利?她惹到了你?”

  “她有没有惹到我,你真的不知道吗?”文菲儿慢慢地、轻柔地说,“我并没有那么在乎,是谁更在乎,你应该想得到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小的照片。冰冻街的老街坊对于谷雨和小七及阿因这几个人印象深刻,菲儿不费什么工夫就弄到了些情况。

  “就是照片上的这一对姐弟。据说,他们行踪神秘,跟谁都不来往。姐姐叫小七,据说手段相当厉害,年纪轻轻就是个老江湖。她抢了谷雨的一个男人,谷雨为了报复,把小七的亲弟弟勾上了手。”菲儿把手机递到雪莱眼前,“看一眼嘛,他们从不跟人合影,这是一个学摄影的老街坊偷拍的……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柏雪莱勉强转头看了一眼,照片很旧,是一个看起来很古旧的院子,稀疏的花草,斑驳的墙面,前面一男一女,男孩儿坐着,女孩儿站在他身边,正俯身跟他说话。

  女孩儿低着头,头发将脸遮了一半,透过模糊的照片也能看出她鼻梁挺直,轮廓宛深。她的气质是冷漠的,但无疑极宠爱这个弟弟,眼神里的温柔像春水一般融化了冰雪。她手臂舒展,搭在男孩儿肩上。极修长、柔韧的身架。她无疑极具魅惑性,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原本苍白的背景就被她带得生动起来。

  而男孩儿清秀的轮廓,水中倒影一样的五官,使他更像一个模糊的影子,流云一般飘逸。

  柏雪莱觉得眼睛胀痛,只是浅淡地瞥了一眼,他便觉得有什么在刺着他的心。

  “像不像你?”菲儿细声细语地说,“他叫阿因,有自闭症,不食人间烟火……你明白了吗,谷雨为什么喜欢你?”

  柏雪莱咬紧牙:“你回去吧,回去。”

  “谷雨有个孩子。后来,要不是又小产了一次,她就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是小七送她去的医院。她俩本来是死对头,不知怎么却成了生死之交。物以类聚,是不是?”

  “你回去吧。”柏雪莱再次说。

  菲儿眼睛睁得很大,唇边慢慢荡起笑容:“你以为谷雨看中你,就只是看中你?她谁都想要,她的街坊讲得清清楚楚,她做过公关、车模,各种男人一搭就上手,她让好几个男人坐了牢。你是不是也想凑一份?”

  “住口!”柏雪莱忽然暴怒了,他的血轰轰地响着,让他真想一把捏碎她,“你凭什么去打扰别人?又凭什么管我的事?这些年我对你容忍得还不够?别以为我会一直姑息你,谷雨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她对我怎么样,我也比你清楚!我对她怎么样更不用你管!”

  菲儿愣住了,她脸颊上的红色迅速褪去:“你在跟谁凶?跟我?她对你怎么样,会比我对你好?这些年我一直是在怎样保护着你,你那些事不是我一直给你瞒着?”

  “哗啦”的一声,柏雪莱掀翻了桌上的蛋糕,他的手也抖起来:“我没有什么需要你保护的,我做了什么我自己会承担,你不用在我面前一直暗示。你走吧,从此我们互不干涉。”

  菲儿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决绝,她不可置信地瞪着雪莱:“看起来你真对她动心了?”

  柏雪莱不说话,菲儿呼了口气,一丝怜惜出现在她的眼里:“你歇歇吧,你今天累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她的态度转变迅速,似乎刚才被雪莱吼过的人不是她。

  “你别来,我谁也不会见。”他麻木地说。

  菲儿过去捡起自己的皮包。

  “你知道,我一向不勉强你。不过还有件事,你大概也有兴趣听一听。谷雨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小时候被火烧死了,听说……那时候她就在跟前,她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亲姐姐被烧死的。”她脸上的笑意又泛起来,“怎么样,这件事是不是很刺激,难怪你会喜欢她,你跟她,真的很像。”

  说了这些话,菲儿才头也不回地走了,顺带将门也带上了。

  柏雪莱颓然地坐着,菲儿最后一句话起了影响。他闭上眼,满房间是蛋糕和玫瑰的甜香,他鼻端却是那样浓烈的血腥气。意识深处的一片猩红逐渐洇开……在那越流越多的猩红中,有一双钉子般的眼神,亮而狠,深深地锥着他。

  天未亮,柏雪莱就出发,驱车去了水篮街。

  水篮街是谷雨出生之地,她对他提过,她在那里度过的童年。那是个安静的小镇,有好看的石桥和密密的小树林,一条河环绕着它们。街上有各种零食铺子和糖人摊子,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他没有去找谷雨,却去了她的生长之地。谷雨有过多少男朋友,爱过什么人,那是她的历史,但菲儿的一番话给他的冲击比他预想的要大。“你跟她,真的很像。”谷雨会眼睁睁地看着亲姐姐被烧死而放任不管吗?

  他的车疾驶在高速公路上,渐渐地上了小路。窗外早已掠过无数连绵青山,镜子般的水田。他无心欣赏美景,目光凝注于前方。谷雨是什么样的人,他要自己去发掘。

  五个小时后,他到了那个叫水篮街的小镇。

  确实像谷雨说的,这里安静,却也热闹,是群山怀抱里的一处腹地。他在街头信步走着,街面闲适,店铺鳞次栉比,小孩子们背着书包跑来跑去,家家户户门前都躺着只草狗,懒洋洋地打着盹儿。

  谷雨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她也曾背着小书包,跳跃的脚步踏过这小石桥。柏雪莱站在谷雨提到的石桥上想。

  不,她的童年没那么快乐,她说过,她不喜欢和姐姐一起上学。所以画面应该是这样的,樱桃背着漂亮的书包,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而谷雨拖着步子,心不在焉,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

  柏雪莱发现自己在微笑,想象中的童年的谷雨让他满心酸柔,谷雨是那样一个自卑的小女孩儿。

  “谷雨?”镇上有一家唯一的琴行,老板架着眼镜正调琴,看着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人,说,“你问谷雨?樱桃的妹妹?”

  柏雪莱想,果然像谷雨说的,人们提到她都会先想到她姐姐。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如此。

  老板说樱桃学的长笛就是从他这里买的。樱桃天赋很好,会吹长笛,跳舞也是一流,那个妹妹谷雨倒是没见她学过什么乐器。

  “她俩是姐妹花,一模一样地漂亮,还上过报纸。要不是那个事……唉……”

  老板摇头不说了,当年的那场火灾对于全镇人来说都是心里的一个口子,多年无法愈合。老板对柏雪莱说,前面就是那姐妹俩上的小学,让他去那里问。

  在学校细沙粒的操场外,柏雪莱找到谷雨当年的班主任。

  “你是谷雨的朋友?她出了什么事吗?”谷雨的班主任是个典型的画中老师形象,架着眼镜,烫过的短发一丝不苟。

  柏雪莱直接问:“当年为什么会发生那场火灾?为什么她们会遇险?为什么……只有樱桃一个人遇了险?”

  班主任愣了愣,警惕地盯着他。柏雪莱解释说自己没有恶意,而是谷雨多年来心结都没打开过。

  班主任对着天空看了半晌,像在看往事似的。她叹了口气,告诉柏雪莱,两个女孩儿从学校的晚会上偷跑出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跑进了山上的罗家,罗家灶上失了火,把她们一起困在了里面,人们赶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救出了谷雨,樱桃就……

  班主任站起来,开始在一叠陈年的纸堆里翻,一边说:“你既然是谷雨的朋友,多给她解闷也好,那孩子从小就孤僻,跟她姐姐不同。她不喜欢说话,倒跟个校外的野女孩儿玩得挺好。”

  “野女孩儿,谁?”

  “就是罗家的小七。那姑娘从小无法无天,可惹不起,那一家子都惹不起。”

  小七?原来那个小七竟跟谷雨渊源这么深。柏雪莱有些头昏脑涨,这一天下来信息量太大了。

  班主任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是一本旧剪报。她说,本来十几年前的报纸是绝对找不到的了,但她一直觉得姐妹俩上报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所以就替她们保存了下来。班主任指着那张旧剪报给柏雪莱看:“瞧这对姐妹花,是不是一模一样?”

  黑白的旧报纸上,小小一幅画面,樱桃和谷雨站在合唱队前,正接受记者采访。她们穿着一样的裙子,一样地美和娇嫩,但一眼就能看出不同。樱桃果然是传说中的那样,神气而优越,对着镜头,像一只美丽的孔雀。

  柏雪莱又是一阵心痛,想,为什么人们总是看到樱桃?明明谷雨是那样可爱,她怯生生地靠后站着,像翅膀淋湿的小鸽子,有点儿瑟缩,有点儿心不在焉。这个表情现在仍在谷雨的脸上留存着。

  “唉,谷雨也是可怜,完全吓傻了,后来精神就有点儿不正常了,还看了好久的医生。”班主任又说。

  “精神不正常?谁说的?”柏雪莱几乎是愤怒地反问。

  班主任自觉失言,便解释说,是谷雨后来就读的中学传出来的流言。谷雨去了外省上中学,但她无心上学,倒是常和男生一起混迹。最离谱的是,她常说自己是樱桃,不是谷雨。

  “这可不是有点儿不正常了吗,”班主任叹息着说,“那场火灾对这孩子打击太大,刺激太深。”

  走出学校,柏雪莱的步子越来越慢。他的谷雨果然是那样,纯洁,乖巧,内向又怯懦。他想起最初看到的谷雨,那么柔弱,看他的时候,目光中像含着深渊。她对他好,却那么小心翼翼,唯恐说错一句话。他是不是就是那时候对她动了心?在她的目光一直萦绕着他时,当他关心她超过了对普通病人时,就已经开始了。

  她怎么可能是个掠夺成瘾的人?柏雪莱还记得在那桃园里,谷雨站在他面前,她燃烧着,却又如履薄冰,那殉情一般的眼神。就在昨天,她对他剖白了一切,然后把他推出门去,也是那样的眼神——经历过巨大苦难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是他缺乏勇气,他太懦弱了。

  这样想着,柏雪莱加快了脚步,这个镇子不大,但处处都有谷雨的影子,他每多走一步就像多了解了她一分。他又回到了那座小石桥上,黄昏淡金的光在石栏上薄薄抹了一层,在四周有一些蛙声。

  柏雪莱发了一条信息给谷雨:“我正走在你的小时候的街道,这里的小石桥果然很美。”

  他想了想,又发了一条:“我后悔没有早点儿来这里认识你,想现在就去找你,希望还不太晚。”

  他把这些信息发出去,似乎把一句最重要的话也讲了出去。他后背仍带着灼烤后的火热,心里却有了清凉。

  向晚的风里带来一些音符,像心中有道电流轻轻掠过,他回过头,就看到了谷雨。

  谷雨就在小石桥的另一端,她胸口微微起伏,仍在喘息。她一手扶石栏,另一手拿着手机,像看着梦中画面却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比明天更重要

  石桥下流过的水带着好听的潺潺声,鸽子和麻雀争相飞来飞去,画出不同的弧线。飞到谷雨面前,又飞到柏雪莱面前。

  两人不过一天相隔,却像分别了数年似的,一时间都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一样。彼此面对着站立了良久,谷雨问他怎么找来的。

  他说:“以后你要走就走到这里来,我好找到你。”

  谷雨睫毛一闪,湿润了。她在柏雪莱昨晚告别之后,就连夜回了老家。她无处容身,想要一头栽进一个温暖的所在,而她已经好久没有“家”的概念了。

  他伸手碰碰她的脸,她看着几只落在栏杆上的鸽子,又将视线慢慢地回到他脸上。有一些东西在这碰触中融化了,他将她幼小的肩拥到怀中去。

  这是一个企盼了多日的怀抱,她本是渴望得心都痛了,此时真的置身其中,她却是一片安宁。

  最后的夕阳洒下万千点金红跳跃在河面上,两人皆感到晕眩,周围的喧嚣都消了音……不知过了多久,光色收敛,天边的深紫变成了靛蓝。

  谷雨在自己家楼下找到一家宾馆,也是住宅楼改的,离她的住处只有一座楼之隔。大院子里边边拐拐地放着一圈盆盆罐罐的大植物小花朵,中间插起横七竖八的竹竿,晾晒着白色的床单,他们撩起一层一层的床单,才走进后面的房间。

  一顿晚餐延迟了24个小时后,终于又重新摆放在两人面前。没有雅致的桌布,没有鲜花,桌面上有清晰可见的坑洞,摆的也不是昨天那昂贵的红酒和牛排,几个盘子里装着盐水鸭、卤牛肉、花生米,还有打来的两斤米酒。

  天已迅速暗下来,谷雨按下灯,刚亮,却“啪”的一声又熄了。

  谷雨开窗看了看,说:“又停电了,我去找蜡烛。”

  柏雪莱起身说:“还缺一样东西,你等等我。”他很快出了门去。

  等柏雪莱回来,谷雨已把蜡烛都点上了,桌上铺了一块很大的绸布,上面连缀着一朵一朵的花——谷雨将她的裙子铺在了桌上。桌上的两个小盘子里点着蜡烛,她不知从哪里找到两条红绸蒙在上面,屋子里忽然又细致、柔情、浪漫起来。

  柏雪莱有点儿恍惚,他将背后的一束花递给她。

  是一把簇簇艳丽的太阳花。水灵灵薄嫩的花瓣,粉红鹅黄,在细细的花茎上摇摇晃晃。

  “找了一下,这条路没花店,这是宾馆老板后院里种的,我偷了一把,还好停电没人看到。”他笑道。

  两人坐在焕然一新的桌前,隔着烛光和一束太阳花,举起斟满的杯子。

  “你还要走吗?”他问。

  她说:“你想让我走吗?”

  他抿了抿唇:“不。”

  摇曳的红烛让玻璃杯折射出霓光,杯中酒便一层一层有了不同的质地和色泽,丝绸般打着皱。她隔着那层浮光润湿的紫红色看他,他的脸摇晃着,眼睛像海一样深。

  她说:“真美,像海。”

  “你喜欢海?”他问。

  “海里有人鱼,我喜欢人鱼。”

  他告诉她,他下午看到了她们。在一本剪贴本上,她和樱桃像两只翩跹的蝴蝶。这个小镇的巷子特别多,四通八达,走哪条路都可以回家。他在每一条巷子里都走了一走,还有他看到了她的那座小石桥。

  她告诉他,每个孩子都曾在那座小石桥上面跑过。如果喜欢谁,就会约人去那里。她跟樱桃每天上学、放学从那里走过时,都能看到某个男生站在那里,迎着风,耍帅地将手插进裤袋。

  “等你的?”他微笑着问。

  “没有人等我,都是等着樱桃的。”她也笑。

  她告诉他她有多么不服气樱桃,樱桃像人鱼公主一样在人群里熠熠发光。而她呢,她总是想和姐姐争,争每一个被宠爱、被赞美的机会,还要争姐姐喜欢的男生。

  柏雪莱眼中闪了一下。“你恨你姐姐吗?”他身体略向前倾,脸上是意味深长的表情,“因为周围的人对你们区别对待,所以你觉得姐姐抢了属于你的一切?”

  谷雨摇摇头,又点点头,她给自己和他的杯子斟满,自己先一仰头喝了下去:“你说得好对,姐姐抢了属于我的一切。我呢,我是个坏人,你不会想知道我做了什么。”

  她告诉他,她默默地爱慕着姐姐的男朋友,但那男生眼中却只有樱桃。后来,学校的话剧美人鱼的排练开始了。

  她骤然停止了讲述,像站在一个凹型山谷的入口,前面就是那片大火,她眼中露出恐惧。

  “说下去。”他轻声说,异常认真,“你总要走过去。”

  像融化的琥珀,被包裹在眼泪般的树脂中的往事,艰难地、疼痛地层层化开……她有点儿断断续续,如长出腿的人鱼在刀尖上行走,一步一痛。

  “我偷了樱桃的裙子,我破坏了她的演出。然后,我逃上了山。”

  她上了山,去了罗家,撞见了正偷带弟弟准备逃跑的小七。火烧起来了,樱桃赶来,保护了她。她眼睁睁地看着樱桃跌落在那片火海里,从此世上再也没有那个热乎乎的身子,那双灵巧的做什么事都得奖的手,再也没有那么美丽的骄傲的笑容。樱桃变成了一只白蝴蝶,一颗流星。但她知道她还没有消失,她经常在梦里找到她。

  他有半天没有作声,她的手还被他握在手掌里。即使她酒意上升,肌肤发烫,但仍能感到他手掌的灼热的温度。

  “我姐姐死在了火里……”她用破碎的声音问他,“这个故事你可满意?”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桌上,用自己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人并不能确知自己一时的失控会酿成多大的灾难……你得替她好好活下去,虽然这也许更辛苦。”

  “太辛苦了……我不知道活着是这么累的……”她把脸埋了下去。任何时候她将自己重新放置回往事里都像穿越死亡之门。柏雪莱看不见她的脸,空气里只有她声音里的痛楚和颤意:“我不该去羡慕她,那根本不是我的裙子,我穿得非常辛苦。”

  柏雪莱站了起来,从后面拥住她耸动的肩膀,他的胸怀里一片温暖。

  “人鱼从来不是荣耀和光环的代名词,人鱼象征的是痛苦。被忽视、被煎熬、被误解、被抛弃,才是人鱼。每一个海女巫都是人鱼,如果她们有劈开双腿的机会。谷雨,你姐姐不是人鱼,你才是。”

  “为什么你会了解?”她喃喃地问。

  他的脸俯得那么低,再靠近一分就是她的唇,然而他停在了那一分上。

  “我想你跟我是同一种人。”

  她呆呆地看着他,摇曳的光影下他一贯的苍白里泛出血色,眼里摇晃着的除了烛光,还有异常深切的类似于痛苦般的浓稠感情。蜡烛缓慢地燃烧,终于烛光一晃,熄灭了。屋子里再度陷入黑暗,柏雪莱没有松开她,他的脸廓在微弱的虚光里是一圈柔和的影子。

  “还有……关于阿因,你也愿意对我讲一讲吗?”

  谷雨颤抖了,酒意在她的血里蒸腾。阿因,一个云朵一样飘逸、水晶一样剔透的少年。

  她颤抖地说到和阿因的相识,他给她编的绳结,他们唯一的那一夜……还有,他们曾有的孩子:“阿因走了……我流产了……那天就像今天这么黑,也停电了,天黑得连一颗星也没有,月亮是红的,小七背着我,阿因的孩子就那样没有了,一滴滴地流出来……”

  她无声地抽噎着,柏雪莱的胳膊也有些发抖,他将她更紧地抱住。

  “老天太过偏爱,才这么早召回了他们。”柏雪莱说,“这样好的人,不该属于这世界。”

  她靠在柏雪莱的胸膛上,感受到他那么暖而坚定地护卫着她,她的手指扣着他的前胸,他的心跳就在她的手指下有力地跳动着。

  “你会丢下我不见吗?”她瑟瑟地问。

  柏雪莱紧紧地拥着她,屋里黑沉沉的一片,但他那样深、那样深地凝望,真像从灵魂内核望出来,带给她一片光明。

  “从今天起,我要一直带着你。”

  谷雨整夜不眠,她似乎听到轰轰隆隆的声音,像火车,巨大得不可阻挡地,碾压过来。这一件事已不可控、不可挡,没有什么能阻止它的发生,也没有什么能让它减速。

  从今天起,我要一直带着你。

  第二天一早,她开了门便看到柏雪莱。不再是他的信息,他的人就在门口。发红的眼与兴奋的脸。她一夜没睡,他也一夜没睡。

  “早。”他对她说。

  “为什么这么早?”

  “怕我又晚一步,你又不见了。”柏雪莱说。

  两人去吃早餐,镇上的豆浆和小烧饼都是特色,他吃了很多,她却食不下咽,一口就饱了。她只想看着他,看着他,他便把她的盘子拿过去吃。

  整整一天,他们做一切甜蜜又幼稚的事,镇上的娱乐都是几年前的,他们便不亦乐乎地玩着那些过时的游戏。在路边套圈儿,拿着儿童钓竿钓鱼,捞了鱼苗放在彩色的塑料小盆里,再一起倒掉。甚至去拍大头照,在盖了幕布的棚子里,两人端端正正地坐着,好像小学生拍毕业照一般。

  照片出来,他长眉朗目,她窈窕娇媚,但两人皆一脸严肃,正襟危坐,一副大气不敢喘的样子。她笑着收起来不让他看,他追着她要,两人一路跑进树荫深深的花丛里去。

  阳光像透明的蛋清一样流淌,几朵白云生生地在半空中驻足。碧空里横过几根电线,一只麻雀凝驻其上,像五线谱上的一个音符。柏雪莱眯了眯眼,他第一次不那么反感明亮的阳光了。

  初夏的晚风暖洋洋的,他们已玩儿了一整天,仍旧精神抖擞。他们已走到她家楼下,她依依不舍。他告诉她明天还来,她仍是攥着他的手。

  他俯下脸,吻了她。

  长长的晕眩,像柔软的丝绒一般包围住她……他的吻和她想的一样轻柔而纤细。她仰着脸全心全意地承受着这个吻,眼泪流下来,仍是小心翼翼地,唯恐碰坏它。

  他走了,她在窗口看着他高高的肩头快要转过街角,一股热望忽然升起来,她脱口叫他:“柏雪莱!”

  他听到了,站住了,他回身,微笑着看她。

  她一言不发地奔下楼去,跟随着那股疯狂,睡裙的带子在风中飞舞,夜静如水,被她带起了一股热和潮湿……她跑掉了一只鞋,一直跑到他面前。她美得像一束喷薄的火焰,不可思议的光照在她身上。

  他被她的美带得呼吸一窒。她一言不发,踮起脚仰面去吻他。他身体的紧绷消失了,他很快有了回应,热烈地回吻着她,胸膛的起伏也大起来。

  “我不要明天,我要今天。”她在唇与唇、舌尖与舌尖的缝隙里说。

  他抱起光脚的她快步走回去。

  于是一切随之而来,像冰激凌融化,像成熟的花房绽开,蜜蜂随之刺吻而入,痛与蜜哗然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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