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在深山双飞客3

  儿大不由娘,这话一点儿不假。佟一琮坚定不移地要和程小瑜去上海。

  安玉尘连着两天在家里干活,就是不说话,也不看人。家里的人和物,在她的眼里全部变成透明状态。

  佟瑞国在屋里屋外来回转,故意挡在安玉尘面前,安玉尘转个弯绕过去。

  佟一琮跟在她屁股后面,安玉尘端盆,他给递水,安玉尘洗脸,他拿毛巾。可安玉尘就是不说话,应该说的话,她用眼神说,用动作说,就是不从嘴里发出声音。佟一琮低声下气地说:“您老人家好歹说句话,行不?”安玉尘瞪了他一眼,眼神对眼神,蹿出噼啪作响的火苗子,佟一琮没敢接那火苗子,眼睛朝下看。

  佟瑞国眉毛立着,一脸凶相,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佟家的鸡鸭鹅抻着脖子东看西看,不叫唤,不爱吃食。那只老花猫变得更懒了,趴在窗台上晒着太阳,一动不动。佟家偌大的院子,安静得吓人。

  佟一琮的嘴角起了一堆小水泡,程小瑜趴在他肩上,对着小水泡轻轻吹气:“虫虫,按照中医的说法,这些小水泡是急火攻心,要不然咱们来个先斩后奏,三十六计——走为上?”

  佟一琮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绝对不行!”他没招了,只能求助老姐佟一琪。

  佟一琪得到求助信号,急忙来救援。她进屋瞧了瞧安玉尘的架势,张了张嘴,没出声。

  第二天晚上,程小瑜走进了安玉尘的房间。安玉尘正在洗脚,程小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双小手伸进洗脚盆,抓住安玉尘白净细嫩的小脚,抬头直视安玉尘:“妈,您就成全了我们俩吧,我们闯几年就回来。”

  这是佟一琮和程小瑜商量的计谋。合谋,是一个并不光明正大的做法,可是,这也是一些时候的必要手段,是无奈的选择。

  佟一琮说:“老娘心软,别人是刀子嘴豆腐心,老娘的心肠可是豆腐脑儿做的,软着呢!”

  豆腐脑儿心肠的老娘这次心没软,她硬生生从水盆里拔出脚,洗脚水溅了程小瑜一身一脸。程小瑜擦都不擦,抱住她的腿,硬是把她的脚按回水盆里:“我和虫虫是真心相爱的,我们俩只是想到外面闯一闯……妈,求您同意吧!”

  安玉尘挣了挣脚,没挣出来,索性不挣了。她冷着脸说:“你别这么叫我,你不是我们佟家的人。”

  程小瑜仰起脸:“可我真心想做佟家人,想做您的儿媳妇,想和虫……想和一琮到上海闯荡!”

  安玉尘说:“你非要做佟家的媳妇儿?”

  程小瑜说:“我愿意做佟家的媳妇儿!”

  佟一琮推门进来,和程小瑜一起跪在安玉尘面前:“妈,求你成全我们俩吧!”

  安玉尘沉默了,目光一直落在水盆里,落在自己的脚上。

  安静,可怕的安静。

  空气都静止了。

  脚盆里的水温渐渐凉了下来,安玉尘泡在水里的脚丫子起了褶儿,像是一张被揉皱又打开的白纸。

  安玉尘终于开口了,语气软绵绵的,提出的条件却是硬邦邦的:“要想出去可以,但得先结婚,而且得立刻办喜事!”

  佟一琮望向程小瑜,程小瑜望向佟一琮。两人同时转向安玉尘,同时用力点头,同时嘴角上翘。

  安玉尘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笑过之后,佟一琮嘴角的小水泡更多更密了。他的脑袋一直耷拉着,不知道怎么回复老娘。这事不怪他急,换成谁都得急,安玉尘提出的条件违反常理,不合规矩,令人费解。

  这是程小瑜第一次来佟家,哪有第一次进门就从姑娘变媳妇儿的?人家程小瑜又不是童养媳!何况佟一琮还没见过程小瑜的家人,虽说不是万恶的封建社会,但婚姻大事总得征求双方父母的意见吧,双方父母总要见见面吧,尊重老人的意见总是对的吧?结婚不是小事,再匆忙也得准备准备吧,就算不隆重、不奢华,也要说得过去才行吧!

  程小瑜说:“我就觉得你老娘和别人不一样,你还不承认,估计这种招式只有你老娘能想出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话换别人讲,佟一琮得跟人抡刀子,即使从程小瑜嘴里说出来,他也不爱听,毕竟那是自己的老娘,自己都不舍得说,哪能允许别人说,别人包括所有人,程小瑜自然不能例外。但他又觉得程小瑜讲的还真是有些道理,这样的事老娘怎么想出来的呢?这不是明摆着逼人吗?他在自己房间里对着白墙出气,右手握拳重重砸向了墙壁,关节处很快打出了血。

  程小瑜心疼不已,立即站到他对面,用自己的肉身给他当墙。他的手,伸出去时是拳头,半空里变成了掌,最终,轻轻软软地抚在程小瑜肩上,脑袋也靠在了她胸前。程小瑜哄孩子似的抚着佟一琮的头:“你呀,挺大个男人,还这么孩子气……你也是,脑子不能拐个弯?”

  佟一琮抬头,看到程小瑜正调皮地眨着眼睛。

  程小瑜的转弯是把结婚宴变成订婚宴。

  岫岩有订婚的风俗。按照这个风俗习惯,订婚和结婚没什么差别,订婚即是昭告天下,佟一琮和程小瑜从此以后就是两口子了。

  这个弯转得巧妙,把事情转成了皆大欢喜。

  三天后,佟一琮和程小瑜的订婚宴在佟家大院隆重举行,岫岩专门为婚礼做流水席的四十多岁的大胖师傅带着帮厨手脚麻利地用帆布铁架在院子东墙角支上了厨灶,很快,炊烟升起,香飘四溢。

  屯儿里的老亲少友都来捧场,来了一家又一家。岫岩一直是这个风俗,吃席从来都是一家子人一起来,捧个人场,也闹个喜庆。吃席的亲友们边吃边纳闷儿,暗地里咬着耳朵问出一串的问题。

  怎么只见佟家的新媳妇儿,不见亲家公、亲家母?

  佟家的订婚咋办得这样急?

  是不是先上车后补票了?

  …………

  大家的眼神不住地溜向程小瑜的小腹,想从那儿看到些什么,可怎么看都是平平坦坦,不像是孕育着佟家的下一代。

  佟家急的是什么呢?亲友们猜了又猜,想了又想,解不出答案。

  穆明带着穆小让来参加订婚宴,穆小让自己给自己倒啤酒,一杯接一杯,人人都夸穆小让好酒量,巾帼不让须眉。

  穆小让先是笑,喝到后来,放声大哭,嚷道:“我再也没有小哥了,我的小哥让人抢走了……没有了小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还怎么活?”

  穆明生拉硬拽地带走了哭哭笑笑的穆小让,安玉尘把他们送到大门外,一再叮嘱:“照顾好小让!这孩子啊,一根筋。”兄妹俩走出好远,安玉尘的眼神也没有收回来。

  订婚宴快结束时,索秀珏进了佟家大院。前一天,她去沈阳讲课,课程一结束,她就紧赶慢赶往回返,赶上了订婚宴的尾声。

  安玉尘拉着索秀珏的手,眼睛里亮晶晶的,装了很多话。

  索秀珏这才知道订婚宴的来龙去脉,说道:“可惜了这孩子,记得他小时候就像长了天眼,一眼就能瞧出哪块玉料好。”

  安玉尘听完这话,突然昏倒了,院子里的人急忙围拢过来。她睁开眼,看看天,看看地,看看佟一琮,一把拉住了佟一琮的手:“儿子,你非要出去,就别认我这个妈了!”语调不高,但意思非常狠,这话钻进耳朵里凄凄惨惨的,揪得人心疼。

  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邻居们跟着不住地叹气,有一位还顺口说了句:“儿行千里母担忧,母行千里儿不愁。”

  佟一琮听到了,直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佟瑞国说:“别听你妈胡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妈说话一向算数,既然答应婚事办了就让你们出去,就绝不会反悔。”

  是该出去了,三十六拜都拜完了,东西也早就收拾好了,佟一琮和程小瑜的衣物,来时是什么,走时还是什么,只是多了索秀珏送给他们的一对龙凤玉佩。

  一只雕着飞龙,一只雕着舞凤,两只玉佩都是黄白色的河磨玉,玉质温润细腻,边缘和背面带红皮,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上等的河磨玉。佟一琮看着索秀珏的作品长大,像这样精美细致的龙凤玉佩,一看就出自索姨之手。佟一琮深受感动,不仅因为龙凤玉佩的价值,更因为索阿姨藏在其中的厚爱。索秀珏把玉佩交到佟一琮手上时,只说了一句话:“别忘了岫玉!”这五个字差点儿弄出了佟一琮的泪珠子。

  差点儿弄出佟一琮泪珠子的还有他和程小瑜无限向往的上海生活。

  佟一琮到上海那一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大事,苏联解体、东欧剧变,但这些大事与佟一琮没多大关系。同他关系最大的,是当时的上海。

  从火车上下来,佟一琮和程小瑜一样,被上海这座现代化的城市吸引了。上海的一切,让他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双脚不知往哪儿迈。岫岩根本看不到的无轨、有轨电车却是上海人常用的出行工具,在岫岩街头被视为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桑塔纳和夏利在上海的大街上泛滥横行,听都没听过的地铁已经在上海开始建设。在全国人民吹着统一的翻翘头、脚踩踏脚裤的时候,选美比赛已经在上海举行,虽然穿的不是什么三点式的泳装,也足够让人激动了。

  有人说,上海到处是金子,只要一低头就能捡到。佟一琮确实低头了,不是为了捡金子,是为了生活。

  上海的生活并不像佟一琮想象的那样美好,幸亏有程小瑜的高中同学帮忙,两人才顺利地在距离市区很远的一处弄堂找到了房子。房子是旧式筒子楼,三间房住了三家。在这个谁家洗衣、做饭都可以分享到声音和味道的世界里,夫妻间夜晚做“运动”都成了公开的秘密,可听可感,至于其他,可想而知。

  佟一琮和程小瑜的房间最小,只能装下一张双人木板床和一张小桌子。程小瑜满心欢喜,拉着佟一琮,按照地图的指示从旧物市场淘来了两把小椅子和一面大镜子。佟一琮自己动手,利用空间,架起了衣橱和书柜。站在门口向里看去,小小的房间从下到上被分成了三层,第一层是双人床,第二层是书柜,第三层是衣橱。只是两人起床时,必须得小心加小心,稍不留意就会撞到头。

  在上海,大学学历并不是什么金字招牌,这里高等院校云集,更是海派文化发源地,遍地大学生,遍地求职者。

  查看报纸招聘广告、到人才市场转悠、在网上投简历,佟一琮的希望全都石沉大海。相反,程小瑜倒是很快便在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了工作,职务是售楼小姐。从投出简历到面试再到正式确定,不过两天时间,非常顺利。

  佟一琮清楚,其中的原因和程小瑜的外貌有着很大的关系。美貌是一张无论什么时代都可以适用的通行证。若是有趣的灵魂住在了好看的皮囊里,实现理想,不过是时间问题。

  找到工作的那天晚上,程小瑜说:“虫虫,我们去庆祝一下吧!”所谓庆祝,不过是一人吃了一份海派小吃——三鲜大馄饨。

  佟一琮情绪低落,他原本想说些庆祝的话,话到嘴边又觉得特虚伪、特违心。他只能低着头,大口吃着那些白白胖胖的大馄饨。饱满的个头,丰富的馅料,上海的味道,实惠的价格,对他和程小瑜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吃了两个,他还是笑着说:“小瑜,宝贝,祝贺你在上海找到了第一份工作,有了新的开始,加油!”

  程小瑜亲了他一下,以示感谢。她很照顾佟一琮的情绪,尽量压制着内心的喜悦,说着诸如上海这几天的天气真好之类的闲话。

  看着对面吃得鼻头沁出细密汗珠的程小瑜,佟一琮觉得特别委屈了心爱的女人。那么娇美的容颜,那么完美的身材,却只能穿着从地摊上淘来的十五块钱的T恤衫、五十块钱的牛仔裤,委屈地住在只放得下一张双人床的出租屋里,每天要挤一个半小时的车才能到公司。即使庆祝,也只能吃一碗大馄饨。

  程小瑜看他眼睛发直,伸着筷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看什么呢?对着美女吃不下饭了吧!”

  佟一琮嬉皮笑脸地说“秀色可餐”,逗得程小瑜花枝乱颤,他的心里却像潮起潮落的黄浦江,上上下下地来回翻腾。

  饭后,佟一琮和程小瑜跟着人群一起穿梭在外滩。上海的母亲河黄浦江就在眼前,江边是风格迥异的建筑群。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的地方是一幢幢属于别人的房子、一盏盏属于别人的灯光。

  程小瑜的情绪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站在黄浦江边,和着潮声,对佟一琮说:“虫虫,我好喜欢上海,我爱夜上海,我爱黄浦江,我爱这里的一切……将来我也要在这座城市里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

  可在上海拥有一个家只是一个遥远的梦,上海的房价可望而不可即,这一点,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非常清楚。

  工作还得继续找。佟一琮调整自己,在大上海到处转悠,一次次碰壁之后,他很快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在上海要想找到好工作,要么有高学历,要么有好专业,要么经验丰富。他从北方一所二流大学毕业,历史专业,目前没有任何从业经验,这三点算是一个都没占上,只能将目标一降再降,信心越来越不足。

  佟一琮最直观的感觉是自己变成了廉价的大白菜,摆在大马车上给钱就卖的那种大白菜。可是人家还是挑三拣四,瞧都懒得瞧。他来时的初衷是想在更大的平台上发展,可现在只要是个平台就可以了。

  现实像只吃人的老虎,逼迫着人不得不面对,衣食住行加通信,哪一样都需要钱,生存之后才是生活。眼下他的目标是能够生存下去,在这个人们说可以捡到金子的地方。

  以前,佟一琮觉得钱不重要,而现实让他清醒。有钱的时候,钱不重要;没钱的时候,钱很重要。钱是血,是命,是维持生存的基本条件。他和程小瑜现在的生存全部依靠着程小瑜的收入,这让他心里特别难受。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心里越着急,就越是得不到。工作如此,生活亦是如此。放低姿态、放低标准,是在磨炼心性,也是进入职场的一门必修课。

  就在佟一琮快没有自信的时候,他终于有了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保险公司做销售,没到一个星期,他知道自己受骗了。那就是一家专门坑人的公司,坑的就是佟一琮这种刚到上海的大学生。

  不过幸好只是被坑了钱,没有被拉进什么传销组织里进行洗脑式的培训,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很快,佟一琮又有了第二份工作,在一家装修公司给老总做秘书。

  看到招聘广告时,佟一琮觉得有些怪,通常各家公司都爱招女秘书,毕竟养眼嘛,而且女性的柔和性格和细腻心思在处理事情方面也确实有先天的优势。可这家公司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指明要男性秘书,学历本科以上,性格端庄,皮肤黑者优先考虑。

  通常“端庄”这个词都是用来形容女人的,程小瑜看到这则招聘广告时,乐得直捂肚子。

  这倒引起了佟一琮的兴趣,他严肃地对着程小瑜,一本正经地问:“程小瑜同志,佟一琮同志端庄吗?皮肤够黑吗?”

  程小瑜笑得在床上打滚,说不光胃受不了,现在肠子也笑抽筋了。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上海大了什么公司都有,公司多了什么招聘都有!

  佟一琮说你别笑,要认真对待!

  面试官是老总的老婆。正是因为通过了隆重的面试,佟一琮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了为什么公司要招男秘书。原来是老总老婆爱夫心切,生怕老总和秘书之间的暧昧故事发生在她家公司,所以确定秘书的性别必须是男的,而且面试要由她亲自把关。

  同佟一琮竞争的另外几个人是清一色的帅哥,出人意料的是,他一直耿耿于怀的黑皮肤竟然成了应聘成功的主因。老总的老婆,那个涂着血红嘴唇和血红指甲的白胖女人,指着佟一琮说:“就要你了!”

  工作不到半个月,佟一琮就让那个干瘦老板和白胖老板娘弄疯了。因为老板姓于,佟一琮背地里管他叫鱼干,在这个加上老板和老板娘只有十一个人的公司里,鱼干老板给佟一琮的任务是帮着做各种假账,以便从夫妻档的公司里抠出些零花钱。白胖老板娘给佟一琮的任务是监视和记录鱼干,看鱼干和哪个女的说话了,都说什么了,什么时间、地点说的,说的时候有什么表情和动作……

  佟一琮像熬中药一样,煎熬挣扎到领第一个月薪水的那天,将一封辞职信放到了鱼干的桌子上。

  终于,第三份工作合了佟一琮的心意。

  公司全体员工加起来三十多人,业务算是和佟一琮喜欢的玉石沾了点边儿。这是一家拍卖公司,主要拍卖销售瓷器、玉石、书画、现当代油画和雕塑等古玩艺术收藏品。

  佟一琮的职务是行政助理,听起来似乎不错,真正上岗了,佟一琮才弄明白,所谓的行政助理就是文员、助理加办公室打杂。工资待遇并不高,开出的条件是底薪加提成,底薪虽然和程小瑜的差不多,但提成可是有天壤之别。

  佟一琮不敢计较太多,就当是在积累实际工作经验了。事实上,实际工作经验也确实是卡在他求职路上的一个重要条件。

  面试那天,部门经理步凡反复掂量了好久,用柔和的上海普通话说:“历史专业蛮好的,做古玩拍卖还是有点优势的,可你没有一点实际工作经验,这是个不小的欠缺,按照公司的想法,有工作经验是硬性条件。”

  佟一琮搓了搓手,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说:“请相信,我会在实践中完善自我的!咱们公司的拍卖业务里不是有玉石嘛,我家在辽宁岫岩,我对玉石也略有了解,相信这一点也会成为我工作中独有的优势!”

  步凡眯起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拿起佟一琮的简历仔细看了看,读出了声音:“辽宁省鞍山市岫岩县……岫玉的产地嘛!”

  严肃的面试变成了关于岫玉的讨论,身高与外貌完全是东北男人模样的步凡说着吴侬软语,刚刚听进耳朵感觉有些不搭,听上几句便会觉得又和谐又舒服。多数时候,人们都希望自己舒服。至于别人是不是舒服想得并不多,毕竟谁都有私心,谁都不愿意自己累。可是,让别人舒服才是真本事。步凡有这样的本事,即使是在面试佟一琮这样的普通员工的时候。

  当时,佟一琮只觉得步凡和以往他遇到过的面试官不同,和步凡待在一起聊聊天真舒服。若干年后,他回忆面试的经历时,更加佩服步凡外圆内方的处事风格,这是风格,也是本事。而这也对他的事业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把在步凡身上学到的东西,不自觉地搬到了工作和为人处世上。

  当佟一琮有了自己的事业后才懂得,生命里的贵人就是给你方向、给你指导、给你启发的那个人。对他来说,步凡是他生命中的贵人。

  近一个小时的面试时间,步凡和佟一琮一直在讨论红山文化中的岫岩玉。佟一琮真是长了见识,不住地擦着淌下来的汗珠子,为自己对岫玉的了解甚少而惭愧不已。他觉得“井底之蛙”这个成语真的很适合自己,他原以为自己是岫岩人,怎么说对岫玉的了解也会超过别人很多吧!但眼前的这位面试官步凡,用实际告诉他,接触不等于了解,了解不等于权威,权威不等于专业。

  步凡说,现在收藏界的古玉大多数都是良渚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龙山文化、石家文化以及商、西周、春秋、战国和汉代的玉石,红山文化玉石收藏不是特别热门,可越是这样越有前景,符合经济学规律,这和炒股逢低跟进积极抄底是一个意思。

  佟一琮笑笑,他想说自己不懂股票,也不懂经济学。步凡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想说的话,笑笑说:“经济学还是懂一点儿好,那是研究事物发展根本规律的。何况这个世界,哪里离得开经济学呢!要是得闲的时候,可以随意看一看。”最后他还谦虚地表示,他自己懂的也有限,只是随口一说。

  佟一琮不信。经商的人,或多或少都懂经济学。不懂经济学,怎么在经济社会里混?他突然觉得,大学时自己浪费的时光太多了。以前,只有喜欢的事情,他才去瞧、去听、去琢磨。以后,无论什么他都想瞧一瞧、想一想,多懂一些总没错。

  对于岫玉,步凡是真懂,他从红山文化讲起,二人畅聊岫玉。

  佟一琮成功地成为这家拍卖行的行政助理。

  在佟一琮起身告辞的时候,步凡很认真地对他说了几句话,这几句话深深地烙在他的脑海里。

  “大学里,只要研究好学业就可以了。社会不同,人人都在学习,所谓的‘活到老,学到老’,是绝对的真理。你要发挥优势,补齐短板。发散性地学习和思考,更有利于进步啊!”

  佟一琮说:“感谢步总指教,我今天真是对岫玉有了更深的了解。”

  步凡说:“你不会以为我只是为了跟你谈岫玉吧!”

  佟一琮一愣。

  步凡说:“通过谈岫玉,可以看出你的几个特点:一是重感情,重乡情。这一点是利也是弊。你在原则性上会差一些,希望你以后克服,理智处理工作上的各种情况。遇到工作上的事情,要对事不对人。二是专注专一,但凡成大事的人无不专一。专一是好事,但也得学着灵活,工作需要的是复合型人才,专攻一项,但其他方面也得涉猎。这方面,小佟你要加强,要汲取多方面的营养。三是善于聆听。别人说的不一定完全正确,也不一定完全适合你。但是,听一听说不定会有什么启发呢!我不知道别人说的是不是正确,但我知道,屏蔽信息的做法一定是错误的。所以,善于聆听绝对是个优点,希望你保持住。”

  佟一琮恍然大悟,说道:“多谢步总指教!”

  “社会和学校不一样,慢慢来。有些人才是发现出来的,有些人才是培养出来的。大局上掌控,细节上用心……”

  回到家,佟一琮向程小瑜汇报工作,说起了步凡:“面试居然不谈具体工作而谈岫玉,再从谈玉的过程里去了解人,这个步总,不简单。”

  程小瑜说:“上海这么大,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对玉石了解得那么多,说明人家善于学习。又从谈玉观察人,说明人家情商高,道行深。这类面试官都是阅人无数的高手,咱们就当长见识了,把工作做好,多挣钱,才是王道!”

  佟一琮自然是想把工作做好,可做好或做不好,不是他说了算,而是他的领导和他实际的工作成果。

  这一次,佟一琮才算正式进入了职场。

  上班第一个星期,他就感觉到了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来自同事的背后议论。

  那天,偏巧大楼电梯停用,佟一琮便“被迫”接受了环保节能的方式——走楼梯。就是那天,他听到了两位还不知道名字的上海本地同事对他的议论。

  “真是个乡下人!侬看他的衣服。”

  “侬脑子瓦特啦,不要乱讲啦!他是步总招来的,不知道是不是有特别的关系。”

  …………

  佟一琮忙停下脚步,生怕被人发现。原本轻快的心情瞬间跌进了冰窖。都说职场是所大学校,难道第一课就是被人“打脸”吗?

  晚上回到家里,他依旧闷闷不乐。程小瑜逗他,他也提不起精神。最终,在程小瑜的威逼利诱之下,佟一琮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实情。

  程小瑜先是感叹,然后安慰起他来:“虫虫,其实吧,你还是有些……怎么说呢,太拿别人当回事了。他们爱说就说呗!你是没瞧见公司里的人是怎么排挤我的,因为我是乡下人,穿不起名牌,不,我是连名牌都不认识!女人间的排挤,可不像你们男人,还要在楼梯里讲。那些人可是当着我的面各种嘲笑,我都成了她们的笑话了!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她们的话又不会粘到我的身上。我现在是穿不起,不等于我将来也穿不起呀!就这个月,我的业绩比她们好,拿的奖金也比她们多。我气死她们!”

  佟一琮突然觉得,程小瑜简直可以做他的导师了!光是面对职场上别人的嘲讽这一件事,程小瑜就比他宽容得多。她说得对,只要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好了,至于别人怎么说,就让他们说好了,自己完全可以当作没听到。不过,他也在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在楼梯、电梯里面乱讲话,不谈公事、不议论别人。隔墙有耳,不得不防。

  “虫虫,有进步,懂得在他人身上汲取经验。别人犯过的错误,至少咱得争取不犯。”

  在“隔墙有耳”一事上,佟一琮倒是谨慎了许多,但是在其他地方,佟一琮还是犯了错。

  没到一个月,步凡连续喷的两把火让佟一琮长了见识,一把火比一把火烈,烧得他有些招架不住。

  第一把火是因为一件小事,小到在佟一琮看来根本不算什么事。起因是拍卖行来了客户,佟一琮把客户请到步凡的办公室,就礼貌地出去了。在他看来,自己做的一切都很符合公司的要求,没有任何闪失或者错误。

  客户走后,步凡把佟一琮叫到办公室,就行政助理是否应该为客人沏杯热茶或倒杯热水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讨论。

  说是讨论,基本是一言堂。步凡的火气很大,声音提高度数,脸上皮肤绷紧。不过,讲解细致又耐心,从职业素质到个人提升再到公司形象,推古论今,内外兼容。说得佟一琮脑门冒汗,头如捣蒜,恨不得有个地缝直接钻回岫岩老家去。

  “态度决定高度,细节决定成败。”佟一琮用指头数着,这句话,步凡一共说了七次。

  步凡说:“不要小看了进到拍卖行里的任何一个人,每个人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圈人,一张网,或者几张网。有些人的一句话,有时候就会改变整件事情的走向。”

  “拍卖生意绝对不像表面看上去的举牌、敲锤那么简单,之前之后的工作才最重要,见面的细节也是工作中的重要一环。倒水、沏茶都有讲究。”

  …………

  当天下午又有几位客户进到了步凡的办公室。

  这次,佟一琮立即修正了自己。先是客气地问客人,喝水、茶还是咖啡,得到喝茶的回答后,又问人家是喝红茶、绿茶还是普洱。

  最终,一壶汤色浓正的正山小种摆到了客人面前,他一一为客人斟好,转身离去。

  关门的时候,他听到客人对步凡说:“步总,这个小伙子选得蛮好嘛……”

  步凡答:“新人啊,嫩得很,还得请您多指教。”

  瞬间,佟一琮嘴角上翘,这一关,他算是合格了。

  第二把火是关于一件汉代古玉的介绍材料。为了这件拍卖品,佟一琮查阅了大量资料,从时代、用途、名称到尺寸都有详尽的说明,从包浆、沁蚀、玉质、形神、腐蚀、文饰、刀痕方方面面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佟一琮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件古玉,下足了功夫,自认为资料做得精细全面。他觉得,公司里除了步凡,没有人能比自己更爱玉,也没人能把资料做得更好。对于自己的表现,他暗自得意。

  可惜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总是让人无法预料。

  步凡冲出办公室,将材料啪的一声摔到他的桌子上,质问道:“为什么没写这块玉是熟坑的?这是多么重要的内容,你知道吗?”

  公司同事们的眼光立刻追到了佟一琮这边,伸着脖子观望的、窃窃私语的,各种情态被佟一琮尽收眼底。可能步凡也感受到了别人的眼光,看了看四周,轻声扔下一句:“到我办公室来。”

  佟一琮耷拉着脑袋溜进了步凡的办公室,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扑腾腾地乱跳。

  步凡脸色铁青,盯着佟一琮,眼睛里喷着熊熊燃烧的小火苗。如果眼神能烧人,佟一琮此刻已经成了一堆灰烬。

  佟一琮说:“领导,我真不知道什么是熟坑。”

  步凡啪啪地拍着桌子,一双眼睛瞪得吓人:“不知道是理由吗?既然干了这行,就得琢磨这行,就得钻进去!你不成为行家,怎么站住脚,难道你要当一辈子的行政助理?一辈子给人打下手?”步凡稍稍停了下,眼风横扫佟一琮:“出土后未经过处理或盘玩的叫生坑,否则叫熟坑,如果不写明这一点,就是对这件玉石的不负责任,也是对客户的不负责任!如果不知道的,还会有人质疑拍卖行在做假。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别人不上心还好,一旦上了心,在圈子里传出做假售假的名声,拍卖行就倒了!”

  佟一琮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步凡的声音又高了八度:“明明是真的,为什么要让人家质疑?为什么要制造让别人质疑的机会?为什么不从自身找问题?我对事,但不对人,佟一琮,希望你认真反思!”

  佟一琮低着头,一张黑脸滚烫。

  步凡长出了口气,语气平和了些:“小佟,拍卖行里水深得很,不只是真真假假那么简单,也不是非黑即白。拍卖的是物件,丈量出的是公司的综合实力、个人的综合能力。如果……如果你只是想做个普通的行政助理,或者,我只是把你当成小行政助理,就不会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你的资质很不错,我希望你有更大的发展。但首先,你自己得走心。”

  佟一琮的脸更烫了。

  步凡说:“坐下说。”

  佟一琮坐在了步凡对面,屁股的一半都在椅子外面,身板挺得笔直。

  步凡问:“拍卖的东西,在你看来,是为了什么?”

  佟一琮说:“变现,卖个好价钱。”

  步凡说:“也对,也不对。拍卖有时候,也是为了变通,把本来打着法律擦边球的钱,通过物件变得合理合法。这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涉及的事情也很多,不过,只要不违反法律,我们就可以做,但做起来更要费心、用心,一点儿都不能大意。我让你做的只是这件拍品,相对来说已经很简单了。可是如果你连这个都做不好,又怎么去处理更复杂的人际关系呢?拍卖人、委托人、竞买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才是最难搞的……刚才,我有点儿没压住火。”

  佟一琮说:“没事,步总,您说得在理……我明白,肯批评指正我的人,都是为了我好。”

  步凡说:“我知道你喜欢岫玉,心思没全放在拍卖上,这和我刚入这行时差不多。这可能是我对你比对其他人更严厉的原因吧!”

  佟一琮一脸茫然。

  步凡说:“不过,我能比你更快地接受现实。无论喜欢什么,都得有经济基础,所谓先生存,后生活,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就拿岫玉来说,你喜欢玉雕,这点你我都清楚,可是没有经济做支撑,你可能连一块自己喜欢的原石都买不起。当然,你也可以先给别人做工,但设计、构思什么的,能按照你的想法来吗?经济还只是一个方面。如果单打独斗,你又能走多远呢?而一个大的目标,必然需要更多的积累,学识上的、经验上的……总之,只有站在更高的位置,才能做更大的事业。”

  这一席话说得佟一琮又惭愧又自责。

  佟一琮并不清楚,其实,步凡是在这件事上想起了当年的自己。

  当年,领导指派步凡与客户会见商谈,落实具体工作。步凡考虑到排场和面子的问题,特意在一家酒店安排了一间比较大的会议室。结果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步凡这边有四个人,客户那边有三个人,一下子在空间上拉开了和对方的心理距离。这使得商谈的过程变得微妙,最终以失败告终。

  当年的步凡年轻气盛,在领导批评时,也曾“据理力争”,强调会议室的选择绝对不是造成商谈失败的主因。

  后来,经历得多了,步凡渐渐明白,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往才是决定事情最终走向的关键。这些是他在摔过无数跟头之后才明白的道理。

  而现在的佟一琮正和当时的他处在相同的情况——自以为自己大学毕业,有知识、有见识,殊不知,职场、商场才是他真正的学校,一切才刚刚开始。

  对于心浮气躁的新人,特别是外地来的新人来说,现在要做的就是打磨自己“新人”的性子。这也正是步凡向佟一琮连续“开炮”的原因。

  步凡从扬州来到上海,佟一琮从东北来到上海。外地人要在上海立足有多难,步凡最清楚,他希望佟一琮能尽快地进入、融入、投入。而这需要时间和磨炼。

  人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前两把火烧完,佟一琮像一只被烧没了毛的鸭子,忐忑地等着步凡喷出第三把火,在公司里处处小心。这种情绪也被他带回了家,连跟程小瑜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双人床上做“运动”都提不起精神,三下五除二就算交了差。

  程小瑜意犹未尽,像条蛇精缠在佟一琮的身上,纤细的手指头在他的身上绕来绕去,弄得他酥酥痒痒的,却还是提不起精神。程小瑜上上下下折腾一翻,见效果不大,才安静下来,问:“咋了?不顺心?要不……到我们公司来,我觉得我们老总人不错,做房地产收益也大,别看售楼时辛苦,挣钱也多呀!”

  佟一琮说:“不行,房地产我一点儿都不懂。”

  程小瑜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我也不会呢,学呗!”

  佟一琮说:“我再想想。”

  佟一琮是想了,不过想的不是程小瑜的建议,房地产公司收入是高,可不对他的心思,而且他也不想和程小瑜在一起工作。两人生活一起,如果工作还在一起,二十四小时你盯着我,我看着你,再好的模样也会看腻,再好的感情也会厌烦。就像一个外国电影,讲的是两个偷情的人被人发现后,被绑在了同一张床上,刚开始两人挺高兴,心里那个美呀,你看着我,我瞧着你,又是亲又是抱又是搂的,有说不完的情话……日子一天天过去,慢慢地,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最后竟然成了仇人。距离产生美,有神秘感才更有吸引力,这是保持感情新鲜度的不变法则。

  他想的是步凡的两把火。步凡批评他的时候,佟一琮很气恼,觉得步凡是在针对他。公司里的员工差不多全是上海人,只有三两个外地人,也是家在浙江、江苏或者离上海特别近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是从东北过来的。都说上海人排外,看来,即使是身为高知分子的步凡也不例外,地域歧视永远存在。

  但他很快打消了这样的想法。他觉得,步凡的两把火烧得确实有道理,既然给客户送进去了,倒杯热水还不是应该的?就算家里来了客人,也要倒杯水呢,何况来到拍卖行的都是爷。问问人家是喝茶、咖啡还是白开水也是应该的。事是小事,但越是小事,越是细节,才越能看出一个人的素质和修养。后来自己的做法不是令客人和步凡都满意了吗?人啊,知错就改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步凡为了这点儿小事批评自己,一方面是对他对员工要求高,对工作要求高,另一方面不也是对自己负责吗?特别是那天步凡最后的一席话,分明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里面。从他的观察来看,步凡轻易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良师益友可不是谁都能遇到的,遇到了自己应该珍惜。

  越是这样想,佟一琮就越是自责。他记得从岫岩出来时,老娘安玉尘尽管千拦万不舍,还是对他叮嘱了一番:“到了外面要有眼力,要勤快,少说多做,别人用七分劲儿做事,你用十分劲儿做事,踏实做事,老实做人。和人说话要用敬语,得说您,不能说你。吃饭时别人夹菜,你别转桌……”

  老实、踏实,佟一琮自然是做到了,说起勤快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原因并不是他懒。

  这事不能怪他,换成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刚进公司时,他什么事都抢着做,没几天,发现自己成了大家的公共助理,这个叫“佟一琮没热水了”,那个叫“佟一琮打印机没纸了”,一会儿又有人叫“佟一琮快点儿接电话”。最可气的是,连厕所里没有卫生纸了,都有人叫他佟一琮送进去。佟一琮心里愤愤不平,这活儿明明是保洁阿姨的吧,同事是不是太过分了?他当时就把自己的杯子摔在了地上,玻璃杯子成了一地碎片,惊得办公室的人谁也不敢再支使他了。他心里这才舒服了,心想,大家都是公司的员工,我不过晚进来几天,我是行政助理,但也不是大家公用的助理啊……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伺候人的!

  当时佟一琮还觉得自己够爷们儿、够爽快,心里不痛快就表现出来。现在一想,当时实在是太小家子气、太冲动了。即使为大家做些事又算什么?何况人家都是在特别忙的情况下才这样的。适当的情况下,伸出援手也不是不可以的。当然,厕所事件除外。

  《红楼梦》里薛宝钗房里挂着的那副对联说得多有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佟一琮,你差得远呢,要学的地方多着呢,要练的地方也多着呢!这些细节慢慢学吧!瞧人家步凡的为人处世,对上对下不卑不亢,对内对外谦和有礼,火候拿捏得极好,公司的员工即使挨骂,也都挨得心甘情愿,因为步凡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当然了,他就数骂佟一琮骂得最狠,但这明明是一种谁都看得出来的偏爱。

  而且,就像步凡说的,拍卖圈里的水深得很,表面看到的只是水面上的冰山,真正的关系都藏在水下面,水下面是什么样的,他并不知道,只能凭感觉想象出一二。

  步凡能够在大上海的拍卖圈里混得如鱼得水、风生水起,绝对不是大家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做生意的,哪个没有一张网,或者是多张网,弄得不好就会把自己网住,弄得好就可以在每张网之间穿行自如。而每张网的点,就是一个人,把一个点弄明白了容易,把所有的点都弄明白了,也就是把整张网都弄明白了,难得很。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不涉及利益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涉及利益了,必然是一番争斗。因为利益闹出大动静的,在拍卖行里不是少数。可人家步凡弄明白了,这是功夫,是平衡能力强,靠的是智商,也是情商。想来想去,步凡真是高人,太值得自己学习了。

  那天晚上,佟一琮基本是在思考中度过的,直到黎明时才渐渐睡去,梦里依稀见到了自己俯在玉石王的脚下,玉石王晶莹润泽,他再细望,却飘来了七彩的云霞,遮住了玉石王的真容。隐隐地,佟一琮听到一个仿佛从西天灵山之处传来的声音:寻古觅真。

  梦里得到的四个字给了佟一琮启示——他决定去向往已久的上海古玩市场转一转。

  这个想法他早就有过,可是每每提起,都会遭到程小瑜的否定。

  “那地方有什么可看的,咱们也买不起,浪费时间干吗?好不容易能休息,还不如睡个懒觉,或者你陪我逛街。”

  佟一琮不跟程小瑜争辩,程小瑜的要求不高,她所谓的逛街是只看不买。到上海半年了,程小瑜只在大商场里买过三件衣裳,还全部是打到二三折的断码货,号码全是最小的,幸亏她的身材娇小玲珑,才能穿得进去。程小瑜从来不说委屈,可看到喜欢的大牌衣服,也会看了又看,转了又转。

  环境能够改变人的性格、对事物的看法和喜好,自然包括价值的取向。

  佟一琮也觉得在物质上委屈了程小瑜,所以在其他的事情上,他全都尽量顺着程小瑜。他的心里总觉着,自己的女人就是用来疼的。自己在物质上做不到,那就在精神上让她愉快些、开心些,这也算是一种弥补。

  不过,去古玩市场这件事,他早就拿定了主意,他想趁程小瑜加班自己去,回来也不告诉程小瑜,省得她生气。善意的欺骗是保持和平共处的法宝之一。

  机会突然就来了。晚上程小瑜告诉佟一琮:“虫虫,我明天要加班,唉,好命苦!我最讨厌加班了……不过老总答应了,会给我三倍的工资!所以我同意了。”

  佟一琮说:“别加了,咱不挣那钱,也不受那累。”他说的是真心话,到上海半年多时间,程小瑜瘦了八斤,原本就细的小腰成了蛇腰,还是小细蛇的腰。佟一琮都没有想到程小瑜这么能吃苦,她的目标就是一定要在上海拥有自己的房子。至于答应安玉尘回岫岩的承诺,早被黄浦江水给带走了。

  程小瑜说:“干吗不挣?不就是少休息一天吗?对于我这个青春无敌女超人来说,根本不算个事。现在有多少公司加班不多给钱呢,我们公司老总肯多给,我干吗不挣,我跟钱又没仇。”

  佟一琮笑道:“你呀,就是财迷!”

  程小瑜说:“我就财迷了,我就是爱钱。人活着就离不开钱,既然离不开,我为什么不爱呢?再说了,爱是相互的,我爱钱,钱才能爱我……自从到了上海,我都是看着人家买房子,看着人家刷卡。在别人那里,好像钱不是钱,就是个数字……哎呀,好羡慕啊……所以,我要攒钱,咱俩也要在上海买房子,将来通过内部渠道,优惠肯定更多。虫虫,你就瞧着吧!”

  程小瑜做着她的房子梦睡着了,佟一琮心疼了一阵,凭他和程小瑜挣的钱,攒到猴年马月也买不起上海的房子。可是,除了接受,他还能做什么呢?

  那时的佟一琮还没有仔细地想过,奋斗和努力是通向梦想的必经之路,最终的一切,都得落在脚踏实地的行动上。

  他的脑子拐到了明天先去哪个古玩市场上,人总是要选择最适合自己的路,也总挡不住内心的热爱。

  上海的古玩市场主要是“一楼”“一城”“一街”。“一楼”指的是藏宝楼,“一城”指的是静安寺的珠宝古玩城,“一街”指的是被称为上海“琉璃厂”的东台路。

  关于这几处地方,佟一琮虽然还没去,倒也了解得很清楚。干拍卖这一行的,整天和那些古玩珠宝打交道,再笨的人也被熏陶出来了。

  比较权衡之后,佟一琮决定先去藏宝楼,他本来是想赶早上的大集,可程小瑜不会做饭,如果他提前走了,程小瑜肯定会饿着肚子去公司。他只好像往常一样,提前给程小瑜熬好了白粥,拌好了东北特色爽口小咸菜,看着她吃完,又把她送上公共汽车,这才直奔藏宝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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