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
当收到邮件时，吉莉安很庆幸旁边的实验室一个人也没有，因此她可以放声尖叫，不用考虑其他人。
停止尖叫后，吉莉安一把抓起手提电脑，想把它直接摔到地上。她站在凌乱的书桌前，桌上堆满了她过去六年的工作文件。唯一一件阻止她像扔铁饼一样把电脑扔掉的东西便是卡丽的近照。照片被钉在一块置于凌乱的文件堆上的软木板上。
这个小女孩遗传了肯特的蓝眼睛与吉莉安的鼻子和下巴，而她的高颧骨和浅棕色头发则混合了夫妻俩的特质。肯特有幸见证了卡丽的出生，遗憾的是，他未能看到她长大成人，成为一位漂亮标致的姑娘。
吉莉安叹了口气，放下手提电脑，又看了一遍邮件。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被几个字夺走一切希望了。她浏览着一行行文字，领会着弦外之意。越读到后面，这些句子就越发含糊其词，出现了不少例如“经费延迟分配”和“投票延迟，请等待另行通知”等不明所以的托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最令她惶恐不安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她心中这颗恐惧的种子生根于上个月的参议院会议。她可以感受到这颗种子在她心里发芽生长，成长为她已有数年未曾真正体会过的悲伤。
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她被彻底击败。
吉莉安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冥想。她曾读过很多本励志书，是在……在那之后，这种老旧的应对策略是她唯一记住的。她闭上眼睛，幻想着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浪一浪高过一浪，乌云压顶，海水湍急，似乎要把人吞噬。她开始想象一切都会慢慢平静下来，天气逐渐好转，风浪过去后，大海又恢复了平静。此刻周围一片寂静，水面再无一丝波澜。
当她睁开双眼，再次查看邮件时，脑海中的大海立刻被她抽屉最底层的处方药所替代。药瓶里面的小药丸碰撞发出的声音，比任何冥想都更能让她平静下来。她曾多么努力摆脱对药物的依赖，但只要稍微放松警惕，就又会重新染上陋习。
这时候，连接实验室和办公室的门开了。她回过神来，回想自己到底在那里坐了多久。
当吉莉安整理桌上的一堆报告时，她瞥到一个笨拙的身影从门口飘过。那是比尔克·林德奎斯特，她所见过的身材最魁梧的家伙。如果他留着胡子，雷神的锤子和他那只结实的大手简直就是绝配。他除了长得像生活在现代的北欧海盗，他还是她实验室里有史以来最天赋卓绝的研究生。
“博士，我从餐厅给你带了块松饼。我以为上面是巧克力屑，没想到是葡萄干，真不好意思。”尽管在学校这个汇集了各地方言的大熔炉里待了六年，他母语里的轻快调子仍然清晰可辨。这位身材魁梧的瑞典人手拿一个纸袋走进她的办公室，纸袋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小，让人忍俊不禁。
吉莉安接过松饼，对他微微一笑：“你不需要这样，比尔克。”
“我正好经过，所以……”他耸耸肩，“怎么了，博士？”
“没什么，就清理下桌面。”
“你从来不清理桌面。”
“谁说的，我上周才整理了我的书架。”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书架。书架上的书堆得东倒西歪，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们掀倒在地。
“确实整理过一番。”比尔克挑挑眉，看了看书架。
“你也太没礼貌了，你才只是个研究生，可不能这样傲慢无礼。”
“难道等我拿到博士学位，就可以这样做了吗？”
“那是当然，你不知道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吗？学历高的人必须互相挑战，忍受彼此的无礼放肆。事实上，大家还鼓励这种行为呢。”
比尔克笑了：“那我可等不及了。”
“你就再等等吧。还是先让我们好好工作吧。”
她试图绕开他往前走，但他一动不动，挡住了她去实验室的路。“博士，我和你一起工作快四年了。我在你家吃过饭，帮你照顾过你的女儿。我和贾斯廷结婚的时候，您绝对是我们的贵宾。我对您可谓‘了如手掌’。所以，请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吧。”
“了如指掌。”她很自然地纠正了他的说法。她垂下头，最近几个月的烦心事接连不断，快将她压垮了。实话实说吗？其实吐露心声并不困难，反正很快他就会察觉。“我们的研究经费被削减了。我刚刚收到委员会的邮件，目前剩下的经费只够我们撑一个月。”
她抬头看了看他，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或生气，只是点点头：“其实我猜到了。”
“什么？”
“几个月前，就在你向参议院报告前，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委员会其中一位成员的谈话，好像不太顺利。”
“原来你不只是没礼貌，还爱偷听别人讲话。”她试图说个笑话缓解气氛，却起了反作用。她突然感到无比疲惫。“抱歉，我不能支付你这个月的工资了。我要把它们用在实验上。如果你想申请别的职位，我完全理解。”一想到比尔克可能无法继续参与研究，吉莉安就感到垂头丧气，灰心失落。
“博士，我把我过去三个月的工资都上交基金会了，我会一直待在你的实验室，直到研究完成。”他又笑了笑，像往常一样把头歪到一边。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她没想到自己会失控流泪。她赶紧抹掉即将掉下来的泪珠，勉强挤出笑容，说道：“你太善良了，比尔克。你这样早晚会被人占便宜的，知道吗？”
“或许并不是因为我善良，只是我的伴侣恰好有点钱罢了。”
这次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她抱抱他，感觉就像是在拥抱一棵参天橡树般安稳踏实。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博士。”
他松开她时，她的喉咙像打了结，她吞了好几次口水，才勉强开口：“好了，我们继续进行实验吧。说不定好运这次会眷顾我们，能让我们证明国会那些混蛋是错的。那样，他们就只能继续资助我们了。”
“我觉得这和运气没关系。”比尔克说着，走进实验室，穿上干净的工作服。吉莉安跟着他进了实验室，换上同样的衣服，努力让自己不再回想那封邮件。如果现在可以吃一片氢可酮，她一定能头脑清醒，精力充沛。于是她中途又转身折回了办公室。
那种熟悉的疼痛感再次向她袭来，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吞下一粒小药片后的感觉多美妙啊，她周围的一切都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沉浸在麻醉剂的光芒中，她马上就能集中精力。
不，她不需要！没有药物，她也可以坚持工作一整天。
下班后倒是可以吃一片。
不，别想了。
吉莉安深吸一口气后，完成了准备工作，走进实验区域。这一区域由无菌屏障隔开，在空气过滤装置的监控下，严格控制湿度、压力和温度。当她走到比尔克身旁的无菌室的入口时，那些窃窃私语消失了。
“准备好了吗，博士？”
“好了。”
无菌室面积不大，长约4.5米，宽3.5米，刚好能放下监测仪器、一些触摸屏以及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个顶部敞口的有机玻璃笼子。
吉莉安深吸一口气，将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实验室里容不下任何焦虑、担心或怀疑的情绪。在这里，他们必须聚精会神，意志坚定。
“来吧，开始录音吧。”说完，她走向中间的桌子。实验室角落里的一块屏幕亮了起来。“现在是二〇二八年五月六日中午十一点五十五分。这是有关罗斯综合征神经可塑性的第五十四次生物发光实验。我是吉莉安·瑞恩博士，本次实验助手为比尔克·林德奎斯特。”她朝比尔克点点头，比尔克穿过实验室，走到小笼子前。
“实验对象是雄性褐家鼠。目前老鼠体内神经视紫红质通道蛋白已达到一定数量，可以开始实验。第五十四次实验的变量为，萤光素酶剂量增加0.6毫升。”比尔克走近桌子，手里捧着那只棕褐色的小老鼠。老鼠无精打采，脑袋一动不动。
“萤光素化合物于上午十一点注射，待颅骨接口充分吸收后，于上午十一点三十三分注入镇静剂。”比尔克边说边把老鼠放进笼子，笼内有一个小挽具。他快速地把这只啮齿目动物放下，固定其姿势，让它四脚踩地，头往前伸。“已连上生物脑电波监测器，并在颅骨接口处接上了注射软管。”比尔克熟练地将一根细小的电线穿入一个金属口。金属口位于老鼠头骨顶部的皮毛上方。然后，他向吉莉安点头示意。
吉莉安透过晶莹透明的玻璃笼子观察温驯的老鼠，以确保一切都准备就绪。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万一成功了呢？这可是她夜以继日、翘首等待的重要时刻！万一呢……她咽了口唾沫，想方设法抑制住开始冒头的兴奋感。当然，这次实验也可能与以往多次实验一样以失败告终，让她的希望破灭；又或许，这次实验能找到正确的答案，让她彻底解脱。
她观察着离她最近的显示器。“生命体征稳定，实验可以继续。”她指向屏幕上的“执行”方格按钮，随后按下。身旁的机器传来轻微的嗡嗡声。
“开始注射萤光素酶。”她低声说。几秒延迟过后，旁边的屏幕开始显示脉冲信号，仿若在看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
生物监测器由光电触发控制装置及软件组成，而它们又与三维成像计算机连接在一起。此时此刻，她正在观察这只处在半麻醉状态下的老鼠脑内的活动。
每次看脑内活动的成像时，不管是八十岁堪萨斯老妇人的脑部CT，还是五周大的实验老鼠的核磁共振成像，她都会深感震撼。观察另一个人的思维构成时的那种不真实感，令人恐惧，她甚至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认为这极具亲密性，因为她正在目睹到底是什么造就了一个人或一种动物。
他们的思想、情感与记忆，这一切都是他们独特身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这一切都在她眼前的屏幕上展露无遗。
即使这只老鼠现在几乎丧失意识，但它的许多树突、轴突和突触仍然处于活跃状态。这些突起闪动着微光，是萤光素和萤光素酶发生反应后，在老鼠大脑内创造出的深蓝色的生物发光。而这些化学剂结合的地方，神经元开始活跃起来。
首先是数千个，然后是数百万个。
试剂开始起作用了。“锥体神经元激活……抑制神经元正处于异常活跃的状态。”她轻声说，目光从显示器上移开，看向比尔克，他正盯着第二台显示器。比尔克点点头：“光塑性实验对象激活。”他轻触控制屏幕。
吉莉安的注意力又回到显示器上。老鼠大脑里越来越多的区域被激活：小脑、后脑、中脑还有嗅觉结构。但这些并不是她关注的对象。
“拜托，拜托。”她喃喃自语，祈求这次实验能成功，实现她心中的夙愿。
“生物发光正向海马[1]移动。”比尔克说。
[1]人类等脊椎动物大脑内一个形似海洋生物海马的结构，与形成长时记忆密切相关。
吉莉安看着光亮逐渐扩散，点亮沿途的神经元，在化合物的作用下，数亿突触被触发。她的假设终于即将在她眼前得到证实。然而，即使她此刻无比激动，满心祈祷，也阻止不了成功再次与她擦肩而过。
海马有一部分先亮了起来，然后点亮了数百万突触。
但仅此而已。
在漆黑的屏幕中，若隐若现的亮光交织闪现，就像是午夜时分的一道闪电。化合物穿过老鼠的海马，但大部分区域仍然是黑色的，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中的希望再次破灭，就像轰然倒塌的多米诺骨牌。吉莉安低头，发现自己攥紧了拳头。她费了好大劲才松开自己的手。
“抑制神经元阻止了海马达到完全兴奋的状态。”比尔克说。吉莉安盯着地板，伸手关掉注射系统，离开了眼前的一排排屏幕，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无菌室。
她站在外面，恨不得一把扯下工作服。她感觉自己如同溺水一般，呼吸困难。她需要吃药。现在！立刻！马上！
她勉强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了下来，双手抓着两边的门框，下巴抵在胸骨前。眼泪并没有夺眶而出，因为泪水已经不足以让她释放心中积蓄已久的沮丧和愤怒。
“没事的，博士。”身后传来比尔克的声音。
“不，不，很糟糕！比尔克。”她说。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吉莉安想要尖叫，如同汽笛一般发出巨响。但怒气很快便消散了，剩下的是她习以为常的空虚与失落。
“你下午休息吧。”她仍旧没有看他。她听到他在实验室里拖着脚步走了一会儿，随后他的一只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想说的是，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我们可以试一下不同剂量的萤光素。或许——”
“没事的。你……下午先休息吧。我们明天早上继续。”
比尔克揉揉她的肩膀，最后还是松开手。她听到他离开实验室的声音。一切又重回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机箱的呼呼声和机器的哔哔声。她抬起头，走进办公室。
她看着凌乱的书桌，还有自己在期刊杂志上匆忙写下的潦草的笔记。罗斯综合征病例在稳步上升。这种病是以一个孩子的名字命名的，他是第一个死于这种疾病的人，叫查尔斯·罗斯，去世时年仅十岁。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对她冷嘲热讽。吉莉安走向前，将书桌上的文件全部扫到地上。所有东西都掉落在地后，她又冲向书架。厚重的书本纷纷散落，撞到墙壁上，其中一本最为厚重的、研究新型神经放射性的书，在石膏板上砸出凹痕。她又转身，一一撕下挂在墙上和软木板上的证书，甚至包括她的学位证书。她拿着证书，犹豫了一下，随后把证书扔到最远的角落里。
玻璃破碎的声响令她冷静下来。她感觉碎片又扎进了她的脸颊。她本能地用手捂住脸，摸到了一道伤疤，一道突起的小小疤痕，就像是用盲文写的恐怖故事。她突然双腿一软，背靠着墙，瘫倒在地。过往的一切如同黑面纱般将她笼罩，让她感到窒息，而她只能抵着坚硬的墙壁，不让自己沦陷于过去。
她捂住嘴巴，轻声抽泣，继而潸然泪下。为什么化合物不起作用？她到底遗漏了什么？为什么她如此愚不可及，无计可施？
这一切为什么要发生？
对于最后一个问题，答案或许将永远石沉大海，她也将永远无法释怀。
她环顾乱糟糟的办公室，对自己造成的一片狼藉甚至感到些许自豪。毕竟，她的办公室本来也没有很整洁。
她忍不住苦笑起来，随后悲从中来。她决定释放自己，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直到胃部感到一阵疼痛。她心里非常清楚，如果现在院长或董事会成员走进她的办公室，她会马上被解除职位，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反正一个月内她就得走了。
一想到这儿，她立马清醒过来，因为这非常重要。现在已经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每一秒都至关重要。
当收到邮件时，吉莉安很庆幸旁边的实验室一个人也没有，因此她可以放声尖叫，不用考虑其他人。
停止尖叫后，吉莉安一把抓起手提电脑，想把它直接摔到地上。她站在凌乱的书桌前，桌上堆满了她过去六年的工作文件。唯一一件阻止她像扔铁饼一样把电脑扔掉的东西便是卡丽的近照。照片被钉在一块置于凌乱的文件堆上的软木板上。
这个小女孩遗传了肯特的蓝眼睛与吉莉安的鼻子和下巴，而她的高颧骨和浅棕色头发则混合了夫妻俩的特质。肯特有幸见证了卡丽的出生，遗憾的是，他未能看到她长大成人，成为一位漂亮标致的姑娘。
吉莉安叹了口气，放下手提电脑，又看了一遍邮件。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被几个字夺走一切希望了。她浏览着一行行文字，领会着弦外之意。越读到后面，这些句子就越发含糊其词，出现了不少例如“经费延迟分配”和“投票延迟，请等待另行通知”等不明所以的托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最令她惶恐不安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她心中这颗恐惧的种子生根于上个月的参议院会议。她可以感受到这颗种子在她心里发芽生长，成长为她已有数年未曾真正体会过的悲伤。
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她被彻底击败。
吉莉安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冥想。她曾读过很多本励志书，是在……在那之后，这种老旧的应对策略是她唯一记住的。她闭上眼睛，幻想着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海浪一浪高过一浪，乌云压顶，海水湍急，似乎要把人吞噬。她开始想象一切都会慢慢平静下来，天气逐渐好转，风浪过去后，大海又恢复了平静。此刻周围一片寂静，水面再无一丝波澜。
当她睁开双眼，再次查看邮件时，脑海中的大海立刻被她抽屉最底层的处方药所替代。药瓶里面的小药丸碰撞发出的声音，比任何冥想都更能让她平静下来。她曾多么努力摆脱对药物的依赖，但只要稍微放松警惕，就又会重新染上陋习。
这时候，连接实验室和办公室的门开了。她回过神来，回想自己到底在那里坐了多久。
当吉莉安整理桌上的一堆报告时，她瞥到一个笨拙的身影从门口飘过。那是比尔克·林德奎斯特，她所见过的身材最魁梧的家伙。如果他留着胡子，雷神的锤子和他那只结实的大手简直就是绝配。他除了长得像生活在现代的北欧海盗，他还是她实验室里有史以来最天赋卓绝的研究生。
“博士，我从餐厅给你带了块松饼。我以为上面是巧克力屑，没想到是葡萄干，真不好意思。”尽管在学校这个汇集了各地方言的大熔炉里待了六年，他母语里的轻快调子仍然清晰可辨。这位身材魁梧的瑞典人手拿一个纸袋走进她的办公室，纸袋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小，让人忍俊不禁。
吉莉安接过松饼，对他微微一笑：“你不需要这样，比尔克。”
“我正好经过，所以……”他耸耸肩，“怎么了，博士？”
“没什么，就清理下桌面。”
“你从来不清理桌面。”
“谁说的，我上周才整理了我的书架。”她一边说一边指着书架。书架上的书堆得东倒西歪，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它们掀倒在地。
“确实整理过一番。”比尔克挑挑眉，看了看书架。
“你也太没礼貌了，你才只是个研究生，可不能这样傲慢无礼。”
“难道等我拿到博士学位，就可以这样做了吗？”
“那是当然，你不知道有这样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吗？学历高的人必须互相挑战，忍受彼此的无礼放肆。事实上，大家还鼓励这种行为呢。”
比尔克笑了：“那我可等不及了。”
“你就再等等吧。还是先让我们好好工作吧。”
她试图绕开他往前走，但他一动不动，挡住了她去实验室的路。“博士，我和你一起工作快四年了。我在你家吃过饭，帮你照顾过你的女儿。我和贾斯廷结婚的时候，您绝对是我们的贵宾。我对您可谓‘了如手掌’。所以，请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吧。”
“了如指掌。”她很自然地纠正了他的说法。她垂下头，最近几个月的烦心事接连不断，快将她压垮了。实话实说吗？其实吐露心声并不困难，反正很快他就会察觉。“我们的研究经费被削减了。我刚刚收到委员会的邮件，目前剩下的经费只够我们撑一个月。”
她抬头看了看他，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或生气，只是点点头：“其实我猜到了。”
“什么？”
“几个月前，就在你向参议院报告前，我无意中听到了你和委员会其中一位成员的谈话，好像不太顺利。”
“原来你不只是没礼貌，还爱偷听别人讲话。”她试图说个笑话缓解气氛，却起了反作用。她突然感到无比疲惫。“抱歉，我不能支付你这个月的工资了。我要把它们用在实验上。如果你想申请别的职位，我完全理解。”一想到比尔克可能无法继续参与研究，吉莉安就感到垂头丧气，灰心失落。
“博士，我把我过去三个月的工资都上交基金会了，我会一直待在你的实验室，直到研究完成。”他又笑了笑，像往常一样把头歪到一边。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她没想到自己会失控流泪。她赶紧抹掉即将掉下来的泪珠，勉强挤出笑容，说道：“你太善良了，比尔克。你这样早晚会被人占便宜的，知道吗？”
“或许并不是因为我善良，只是我的伴侣恰好有点钱罢了。”
这次她发自内心地笑了。她抱抱他，感觉就像是在拥抱一棵参天橡树般安稳踏实。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博士。”
他松开她时，她的喉咙像打了结，她吞了好几次口水，才勉强开口：“好了，我们继续进行实验吧。说不定好运这次会眷顾我们，能让我们证明国会那些混蛋是错的。那样，他们就只能继续资助我们了。”
“我觉得这和运气没关系。”比尔克说着，走进实验室，穿上干净的工作服。吉莉安跟着他进了实验室，换上同样的衣服，努力让自己不再回想那封邮件。如果现在可以吃一片氢可酮，她一定能头脑清醒，精力充沛。于是她中途又转身折回了办公室。
那种熟悉的疼痛感再次向她袭来，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吞下一粒小药片后的感觉多美妙啊，她周围的一切都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沉浸在麻醉剂的光芒中，她马上就能集中精力。
不，她不需要！没有药物，她也可以坚持工作一整天。
下班后倒是可以吃一片。
不，别想了。
吉莉安深吸一口气后，完成了准备工作，走进实验区域。这一区域由无菌屏障隔开，在空气过滤装置的监控下，严格控制湿度、压力和温度。当她走到比尔克身旁的无菌室的入口时，那些窃窃私语消失了。
“准备好了吗，博士？”
“好了。”
无菌室面积不大，长约4.5米，宽3.5米，刚好能放下监测仪器、一些触摸屏以及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一个顶部敞口的有机玻璃笼子。
吉莉安深吸一口气，将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实验室里容不下任何焦虑、担心或怀疑的情绪。在这里，他们必须聚精会神，意志坚定。
“来吧，开始录音吧。”说完，她走向中间的桌子。实验室角落里的一块屏幕亮了起来。“现在是二〇二八年五月六日中午十一点五十五分。这是有关罗斯综合征神经可塑性的第五十四次生物发光实验。我是吉莉安·瑞恩博士，本次实验助手为比尔克·林德奎斯特。”她朝比尔克点点头，比尔克穿过实验室，走到小笼子前。
“实验对象是雄性褐家鼠。目前老鼠体内神经视紫红质通道蛋白已达到一定数量，可以开始实验。第五十四次实验的变量为，萤光素酶剂量增加0.6毫升。”比尔克走近桌子，手里捧着那只棕褐色的小老鼠。老鼠无精打采，脑袋一动不动。
“萤光素化合物于上午十一点注射，待颅骨接口充分吸收后，于上午十一点三十三分注入镇静剂。”比尔克边说边把老鼠放进笼子，笼内有一个小挽具。他快速地把这只啮齿目动物放下，固定其姿势，让它四脚踩地，头往前伸。“已连上生物脑电波监测器，并在颅骨接口处接上了注射软管。”比尔克熟练地将一根细小的电线穿入一个金属口。金属口位于老鼠头骨顶部的皮毛上方。然后，他向吉莉安点头示意。
吉莉安透过晶莹透明的玻璃笼子观察温驯的老鼠，以确保一切都准备就绪。她的心跳开始加速。万一成功了呢？这可是她夜以继日、翘首等待的重要时刻！万一呢……她咽了口唾沫，想方设法抑制住开始冒头的兴奋感。当然，这次实验也可能与以往多次实验一样以失败告终，让她的希望破灭；又或许，这次实验能找到正确的答案，让她彻底解脱。
她观察着离她最近的显示器。“生命体征稳定，实验可以继续。”她指向屏幕上的“执行”方格按钮，随后按下。身旁的机器传来轻微的嗡嗡声。
“开始注射萤光素酶。”她低声说。几秒延迟过后，旁边的屏幕开始显示脉冲信号，仿若在看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
生物监测器由光电触发控制装置及软件组成，而它们又与三维成像计算机连接在一起。此时此刻，她正在观察这只处在半麻醉状态下的老鼠脑内的活动。
每次看脑内活动的成像时，不管是八十岁堪萨斯老妇人的脑部CT，还是五周大的实验老鼠的核磁共振成像，她都会深感震撼。观察另一个人的思维构成时的那种不真实感，令人恐惧，她甚至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认为这极具亲密性，因为她正在目睹到底是什么造就了一个人或一种动物。
他们的思想、情感与记忆，这一切都是他们独特身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这一切都在她眼前的屏幕上展露无遗。
即使这只老鼠现在几乎丧失意识，但它的许多树突、轴突和突触仍然处于活跃状态。这些突起闪动着微光，是萤光素和萤光素酶发生反应后，在老鼠大脑内创造出的深蓝色的生物发光。而这些化学剂结合的地方，神经元开始活跃起来。
首先是数千个，然后是数百万个。
试剂开始起作用了。“锥体神经元激活……抑制神经元正处于异常活跃的状态。”她轻声说，目光从显示器上移开，看向比尔克，他正盯着第二台显示器。比尔克点点头：“光塑性实验对象激活。”他轻触控制屏幕。
吉莉安的注意力又回到显示器上。老鼠大脑里越来越多的区域被激活：小脑、后脑、中脑还有嗅觉结构。但这些并不是她关注的对象。
“拜托，拜托。”她喃喃自语，祈求这次实验能成功，实现她心中的夙愿。
“生物发光正向海马[1]移动。”比尔克说。
[1]人类等脊椎动物大脑内一个形似海洋生物海马的结构，与形成长时记忆密切相关。
吉莉安看着光亮逐渐扩散，点亮沿途的神经元，在化合物的作用下，数亿突触被触发。她的假设终于即将在她眼前得到证实。然而，即使她此刻无比激动，满心祈祷，也阻止不了成功再次与她擦肩而过。
海马有一部分先亮了起来，然后点亮了数百万突触。
但仅此而已。
在漆黑的屏幕中，若隐若现的亮光交织闪现，就像是午夜时分的一道闪电。化合物穿过老鼠的海马，但大部分区域仍然是黑色的，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中的希望再次破灭，就像轰然倒塌的多米诺骨牌。吉莉安低头，发现自己攥紧了拳头。她费了好大劲才松开自己的手。
“抑制神经元阻止了海马达到完全兴奋的状态。”比尔克说。吉莉安盯着地板，伸手关掉注射系统，离开了眼前的一排排屏幕，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无菌室。
她站在外面，恨不得一把扯下工作服。她感觉自己如同溺水一般，呼吸困难。她需要吃药。现在！立刻！马上！
她勉强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了下来，双手抓着两边的门框，下巴抵在胸骨前。眼泪并没有夺眶而出，因为泪水已经不足以让她释放心中积蓄已久的沮丧和愤怒。
“没事的，博士。”身后传来比尔克的声音。
“不，不，很糟糕！比尔克。”她说。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吉莉安想要尖叫，如同汽笛一般发出巨响。但怒气很快便消散了，剩下的是她习以为常的空虚与失落。
“你下午休息吧。”她仍旧没有看他。她听到他在实验室里拖着脚步走了一会儿，随后他的一只大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我想说的是，我们会找到解决办法的。我们可以试一下不同剂量的萤光素。或许——”
“没事的。你……下午先休息吧。我们明天早上继续。”
比尔克揉揉她的肩膀，最后还是松开手。她听到他离开实验室的声音。一切又重回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机箱的呼呼声和机器的哔哔声。她抬起头，走进办公室。
她看着凌乱的书桌，还有自己在期刊杂志上匆忙写下的潦草的笔记。罗斯综合征病例在稳步上升。这种病是以一个孩子的名字命名的，他是第一个死于这种疾病的人，叫查尔斯·罗斯，去世时年仅十岁。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对她冷嘲热讽。吉莉安走向前，将书桌上的文件全部扫到地上。所有东西都掉落在地后，她又冲向书架。厚重的书本纷纷散落，撞到墙壁上，其中一本最为厚重的、研究新型神经放射性的书，在石膏板上砸出凹痕。她又转身，一一撕下挂在墙上和软木板上的证书，甚至包括她的学位证书。她拿着证书，犹豫了一下，随后把证书扔到最远的角落里。
玻璃破碎的声响令她冷静下来。她感觉碎片又扎进了她的脸颊。她本能地用手捂住脸，摸到了一道伤疤，一道突起的小小疤痕，就像是用盲文写的恐怖故事。她突然双腿一软，背靠着墙，瘫倒在地。过往的一切如同黑面纱般将她笼罩，让她感到窒息，而她只能抵着坚硬的墙壁，不让自己沦陷于过去。
她捂住嘴巴，轻声抽泣，继而潸然泪下。为什么化合物不起作用？她到底遗漏了什么？为什么她如此愚不可及，无计可施？
这一切为什么要发生？
对于最后一个问题，答案或许将永远石沉大海，她也将永远无法释怀。
她环顾乱糟糟的办公室，对自己造成的一片狼藉甚至感到些许自豪。毕竟，她的办公室本来也没有很整洁。
她忍不住苦笑起来，随后悲从中来。她决定释放自己，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直到胃部感到一阵疼痛。她心里非常清楚，如果现在院长或董事会成员走进她的办公室，她会马上被解除职位，即便如此，又如何呢？反正一个月内她就得走了。
一想到这儿，她立马清醒过来，因为这非常重要。现在已经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每一秒都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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