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死前祝我永远幸福快乐。
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感知不到其它情绪。
陪伴我十年的大黄被叔叔偷走炖汤，
我开心地拍手。
邻居家的小孩把我按在河里骂我傻子，
我嬉笑着回应。
即便是从天台上一跃而下那天，
我也由衷感觉幸福。
1
“喂，小傻子，听说怎么欺负你，你都不会生气，是不是真的啊？”
村长的儿子周辰带着几个跟班把我踩在泥地里，
我的半边身子都陷进泥里，鼻端尽是难闻的臭气。
而周辰居高临下，眼底恶意满满：
“莫笑笑，你奶奶给你做的花裙子被我踩进臭水沟里了，你生不生气？”
自从五岁那年被奶奶捡回来，我从未展现出除了“开心”之外的任何情绪。
无论是愤怒、悲伤、恐惧还是其它，在我这里都会变成开心。
村里的小孩背地里叫我小傻子，尤其是周辰，常以欺凌我为乐。
他的脚仿佛重逾千斤，踩着我的胸口让我喘不上气来。
忽而一股不知名地情绪涌上了脑海。
我控制不住地裂开了嘴，吞了许多泥沙进去。
“哈哈哈，咳咳咳。”
我一边咳一边笑。
周辰却还不满意似的，抬起脚，把鞋底的脏污全抖在了我脸上。
我颤抖，挣扎，努力地想要爬起来。
又被他的跟班踢了一脚，重新跌回泥里。
“瞧啊瞧啊，你就像一只翻不过身的王八！”
“哈哈哈，太好玩了，莫笑笑，你生不生气？”
耳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泥沙在我的喉咙口越积越多。
我感到难受，于是我说：
“生气……哈哈……咳咳，生气。”
可他们并不理会我，笑着提起我的羊角辫，把我按进河里。
我的眼睛，我的鼻腔，我的耳朵，全都灌满了水。
“啧，真没趣。”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揪着我羊角辫的力道也消失了。
我在冰凉的水里一点点往下沉，感受到向四肢百骸不断蔓延的疼痛。
慌乱中，我握住了一只粗糙的大手。
2
五岁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那天妈妈坐在床边，陪我堆积木，很快就要堆到最后一层，
突然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闯进来，开口就找妈妈要钱。
妈妈很生气，骂他死赌鬼，骂他负心汉。
让他别想从她这儿拿走一分钱。
男人起初还在哀求，却在妈妈转身的时候，拎起旁边的花瓶砸在妈妈脑袋上。
我眼睁睁看着妈妈倒在血泊里，吓得哇哇大哭。
男人又要来打我，却被妈妈抓住了脚腕：
“别打我的囡囡，给你，钱全都给你！”
后来，男人拿走了妈妈的全部积蓄，存折、现金、金银细软，什么都没留下。
只留下家里的一片狼藉，和奄奄一息的妈妈。
我爬过去，用手给妈妈擦血，可是……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
在我眼里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妈妈，脸上从来只有温柔的妈妈，眉间全是痛苦，眼底都是悲哀。
她彻底死在了那天，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可即便是快要死去的时候，她仍是强扯出满脸的笑意，轻拍我的背脊。
用梦呓般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希望我的囡囡……永远幸福快乐。”
那是我对妈妈最后的印象，也是我将奉行一生的谶言。
我会永远幸福快乐。
奶奶说，那天她在附近收垃圾，看见了我家门口干涸的血迹。
敲门又没有人应，这才壮着胆子推门进去，捡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那时候，距离妈妈死亡已经过去了两天，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尸体腐烂的臭气。
而我就靠在妈妈怀里，小手还攥着妈妈的一根手指。
提起这事儿的时候，奶奶眼里满是惊奇。
她说，她本以为这事儿会给我留下心理阴影，却没想到我超出寻常的乐观。
明明见证了那么恐怖的场景，又险些丢了一条命。
却在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就冲着她笑弯了眼。
所以，奶奶给我取名笑笑。
那时，老人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病，她和妈妈一样，
以为“永远幸福快乐”就是对我最好的祝福。
3
“笑笑，笑笑……”
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
我睁开眼，却见到了老泪纵横的奶奶。
“笑笑，你大壮叔死了！”
大壮叔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屠户，对我向来很好。
有时候，还会请我和奶奶去他家吃猪肉。
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乍然醒来的晕眩让我搞不清状况。
奶奶却使劲儿拉着我的手，给我穿衣服。
还不住地念叨：
“你大壮叔跳进河里救你，被水草缠住脚，生生淹死了！”
“笑笑，咱可不能做这忘恩负义的人，你现在就跟奶奶走，去灵堂给你大壮叔磕头去！”
我瞬间便想起我晕过去之前，握住的那只温暖宽厚的大手。
原来是大壮叔……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哈哈哈哈，真令人开心啊。
我强忍着笑意不让奶奶发现，跟着她一路走到了灵堂。
远远地就能看到大壮叔的老婆穿着丧服，跪在漆黑的棺材前头。
安安静静，仿若失了所有生息。
我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跟着跪下，拍了拍她的肩：
“婶子，节哀顺变。”
这是来的时候，奶奶教我说的。
可当她抬起头，我看到那张熟悉却又惨白的脸，不知怎么，笑意突地忍耐不住。
“哈哈哈，婶子，婶子……大壮叔他……”
我本想问他什么时候下葬，我可以帮着抬棺。
却像是被点了笑穴，幸福愉悦的感觉一层接着一层，袭上我的脑海。
我根本控制不住，笑得肚子生疼。
下一秒，突然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脸上一阵刺痛。
我抬起头，就看到婶子还扬在空中的手，和眼神中刻骨的仇恨。
向来温文尔雅的女人，声嘶力竭地骂起我来：
“你个疯子！丧门星！克死自己的亲妈还不够，还要克我的男人！”
我捂着脸站在原地，笑得更起劲儿了。
奶奶挡在我面前，皱着脸和婶子拉扯：
“秀芬！秀芬！大壮救了笑笑，我老婆子当牛做马也会还了他的恩情。”
“但你也不能这么骂孩子啊，孩子还小，禁不住这样骂的！”
“孩子……”婶子闻言，像个木偶一样回过了头。
她看着我，无声地扯出一个笑来：
“别人家的是孩子，你家的这个是个怪物……”
她大喊着：“莫笑笑，你就是个怪物！”
我想向她解释，我不是怪物，奶奶说过，我只是和常人不太一样。
但当我的视线转向奶奶的时候，却看到她红着一张脸，讷讷无言。
我再没说一句话，被婶子推拒着赶了出去。
眼睁睁看着灵堂的门在我眼前合上。
从厚重的门里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4
奶奶的眼里也有悲伤。
却在目光转向我的时候，变成了化不开的忧虑。
我跟着她一路往家走，谁知到了门口，竟看见院子里满是淋漓的血迹。
屋子里还传出浓郁的肉香。
“大黄，是大黄！”
我惊叫一声。
奶奶连忙推开门，就看到我的叔叔，她的儿子，正坐在土炕上吃狗肉呢！
大黄陪了我五年，从我被奶奶捡回来的那天开始，它就是我唯一的玩伴。
可是现在，它却变成了院子里零落的狗皮，斑斓的血迹，以及叔叔碗里喷香的肉汤。
“你这混账！”
奶奶气得拎起扫帚就要打他。
叔叔捧着碗在院子里逃窜，逃到我身后的时候，竟突然蹲下，拿我当起了挡箭牌。
男人混不吝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妈，要不是笑笑害死了大壮，弄得我也不敢去他家吃席，我至于馋的把大黄炖了吗？”
“你就别管了，你看笑笑都不伤心呢！”
他夹了一筷子狗肉递到我嘴边，嬉笑着诱惑：
“来，笑笑，尝一口，可香了。”
一瞬间，我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幸福。
从我出生开始，就没有这么幸福过。
我的大脑甚至承受不住这样的感觉，令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我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淋漓的秽物全落进了叔叔的碗里。
奶奶便再也顾不得打他，连忙心肝宝贝似地抱起我，带着我去漱口了。
等我终于平静下来，胃里开始往上泛酸。
奶奶眼里的忧虑更加浓郁，最后化成眼泪掉出来。
她跪在地上，平视着我，拉着我的手去抹她脸上的眼泪：
“笑笑，这是哭，你会哭吗？”
空空如也的胃一阵灼痛，我看着奶奶，茫然摇了摇头。
“你想想难过的事儿，想想你大壮叔，想想大黄……”
忽而，她看到我弯成月牙的眼睛，话音顿了顿。
片刻后，才用一种近乎崩溃的语气问我：
“如果奶奶死了，你会哭吗？”
那天，老人家终于意识到“永远幸福快乐”未必是一件好事，可她却无能为力。
5
很快我就到了上学的年纪。
临出发的那天晚上，奶奶把她亲手缝的书包递给我。
叮嘱我到了学校要和同学好好相处，
如果受了委屈千万要和她说。
我便辗转反侧一晚上，脑海里全是即将去上学的兴奋。
可当我第二天去到学校，
站在讲台上才说了一句话：
“大家好，我叫莫笑笑。”
便如一滴水落进了油锅，在整间教室轰然炸响。
“原来她就是那个莫笑笑。”
“周辰说的那个只知道笑的小傻子。”
我这才知道，在我尚未入学的时候，便已经在这所学校声名远扬。
所以，我便自然丧失了和同学好好相处的机会。
他们说我是个傻子，传我是个怪物，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但我也没有什么要和奶奶说的委屈。
他们从不欺负我，因为我是“周辰说的那个只知道笑的傻子”，无论他们作出多过分的事情，我都只知道笑。
但他们从来不喜欢看人笑，他们喜欢看人哭，喜欢看着别人绝望崩溃，跪地求饶。
路过女厕的时候，我看到有个身形瘦弱，脸色苍白的男生被扔在里头。
身上被泼满了污水和秽物，乌黑的碎发一缕一缕的粘在脸上。
我认得他，他是隔壁班的江尧，听说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他是那群霸凌者最好的玩具。
我缓步走上去，拨开江尧额前的碎发。
待他睁开眼睛，用仿若一潭死水般的眼睛看我时，试探着问他：
“我是莫笑笑，你……想被我救吗？”
那天，他握住了我的手。
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江尧其实是跆拳道黑带。
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少爷，被拐到我们这儿的。
他不是打不过周辰，只是没兴趣反抗，甚至想着让那些人打死算了。
他就像是一个负能量的结合体。
没有人能安然地和他聊上几分钟的天，还不被他的负能量影响。
除了我。
无论江尧的生活态度有多消极，所讲述的东西有多黑暗，我永远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毕竟，我是一个只知道傻笑的怪物，是一个可以无限吸收负面情绪的垃圾场。
所以，我成了江尧唯一的朋友，而他也在我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开朗。
6
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
整整十二年，我和江尧一直待在一起。
是彼此除了亲人之外唯一的依靠。
所以，在我十八岁那年，江尧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向我告白了。
那时候，他的抑郁症已经完全好了。
但他还是和曾经一样喊我小太阳。
我笑着接受了他的表白。
当他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幸福”比平时还要更雀跃一点。
于是，我把江尧带回了家，向奶奶郑重其事地介绍，这个陪在我身边十几年的男孩，成了我的男朋友。
如果不出意外，也将是和我相伴一生的人。
已经八十六岁的奶奶身子还是很硬朗，听了我的话，更是笑得见眉不见眼。
毕竟是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孩子，对于江尧的品性还是信得过的。
但当我告诉她，江尧的抑郁症已经痊愈了的时候，奶奶的表情有瞬间的怔愣，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恐慌。
我不知道奶奶的恐慌来自何处，只在夜深偶然惊醒时，看到奶奶拉着江尧在院子里叙话。
远远地，我听到江尧模糊的声音：“放心吧奶奶，无论如何我都会照顾好她。”
第二天早上，我向江尧询问昨晚的事，他也不肯提起太多细节。
只是轻柔地抚摸我的发顶，对我说：
“奶奶知道你要到外地上大学，不放心呢。”
我从未疑心过江尧骗我，直至跟他去到省外的第二年，我收到了此生最大的噩耗。
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感知不到其它情绪。
陪伴我十年的大黄被叔叔偷走炖汤，
我开心地拍手。
邻居家的小孩把我按在河里骂我傻子，
我嬉笑着回应。
即便是从天台上一跃而下那天，
我也由衷感觉幸福。
1
“喂，小傻子，听说怎么欺负你，你都不会生气，是不是真的啊？”
村长的儿子周辰带着几个跟班把我踩在泥地里，
我的半边身子都陷进泥里，鼻端尽是难闻的臭气。
而周辰居高临下，眼底恶意满满：
“莫笑笑，你奶奶给你做的花裙子被我踩进臭水沟里了，你生不生气？”
自从五岁那年被奶奶捡回来，我从未展现出除了“开心”之外的任何情绪。
无论是愤怒、悲伤、恐惧还是其它，在我这里都会变成开心。
村里的小孩背地里叫我小傻子，尤其是周辰，常以欺凌我为乐。
他的脚仿佛重逾千斤，踩着我的胸口让我喘不上气来。
忽而一股不知名地情绪涌上了脑海。
我控制不住地裂开了嘴，吞了许多泥沙进去。
“哈哈哈，咳咳咳。”
我一边咳一边笑。
周辰却还不满意似的，抬起脚，把鞋底的脏污全抖在了我脸上。
我颤抖，挣扎，努力地想要爬起来。
又被他的跟班踢了一脚，重新跌回泥里。
“瞧啊瞧啊，你就像一只翻不过身的王八！”
“哈哈哈，太好玩了，莫笑笑，你生不生气？”
耳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泥沙在我的喉咙口越积越多。
我感到难受，于是我说：
“生气……哈哈……咳咳，生气。”
可他们并不理会我，笑着提起我的羊角辫，把我按进河里。
我的眼睛，我的鼻腔，我的耳朵，全都灌满了水。
“啧，真没趣。”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揪着我羊角辫的力道也消失了。
我在冰凉的水里一点点往下沉，感受到向四肢百骸不断蔓延的疼痛。
慌乱中，我握住了一只粗糙的大手。
2
五岁之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那天妈妈坐在床边，陪我堆积木，很快就要堆到最后一层，
突然有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闯进来，开口就找妈妈要钱。
妈妈很生气，骂他死赌鬼，骂他负心汉。
让他别想从她这儿拿走一分钱。
男人起初还在哀求，却在妈妈转身的时候，拎起旁边的花瓶砸在妈妈脑袋上。
我眼睁睁看着妈妈倒在血泊里，吓得哇哇大哭。
男人又要来打我，却被妈妈抓住了脚腕：
“别打我的囡囡，给你，钱全都给你！”
后来，男人拿走了妈妈的全部积蓄，存折、现金、金银细软，什么都没留下。
只留下家里的一片狼藉，和奄奄一息的妈妈。
我爬过去，用手给妈妈擦血，可是……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
在我眼里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妈妈，脸上从来只有温柔的妈妈，眉间全是痛苦，眼底都是悲哀。
她彻底死在了那天，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可即便是快要死去的时候，她仍是强扯出满脸的笑意，轻拍我的背脊。
用梦呓般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希望我的囡囡……永远幸福快乐。”
那是我对妈妈最后的印象，也是我将奉行一生的谶言。
我会永远幸福快乐。
奶奶说，那天她在附近收垃圾，看见了我家门口干涸的血迹。
敲门又没有人应，这才壮着胆子推门进去，捡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那时候，距离妈妈死亡已经过去了两天，整间屋子里都弥漫着尸体腐烂的臭气。
而我就靠在妈妈怀里，小手还攥着妈妈的一根手指。
提起这事儿的时候，奶奶眼里满是惊奇。
她说，她本以为这事儿会给我留下心理阴影，却没想到我超出寻常的乐观。
明明见证了那么恐怖的场景，又险些丢了一条命。
却在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就冲着她笑弯了眼。
所以，奶奶给我取名笑笑。
那时，老人并不知道这是一种病，她和妈妈一样，
以为“永远幸福快乐”就是对我最好的祝福。
3
“笑笑，笑笑……”
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
我睁开眼，却见到了老泪纵横的奶奶。
“笑笑，你大壮叔死了！”
大壮叔是住在我家隔壁的屠户，对我向来很好。
有时候，还会请我和奶奶去他家吃猪肉。
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乍然醒来的晕眩让我搞不清状况。
奶奶却使劲儿拉着我的手，给我穿衣服。
还不住地念叨：
“你大壮叔跳进河里救你，被水草缠住脚，生生淹死了！”
“笑笑，咱可不能做这忘恩负义的人，你现在就跟奶奶走，去灵堂给你大壮叔磕头去！”
我瞬间便想起我晕过去之前，握住的那只温暖宽厚的大手。
原来是大壮叔……他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哈哈哈哈，真令人开心啊。
我强忍着笑意不让奶奶发现，跟着她一路走到了灵堂。
远远地就能看到大壮叔的老婆穿着丧服，跪在漆黑的棺材前头。
安安静静，仿若失了所有生息。
我走上前去，扑通一声跟着跪下，拍了拍她的肩：
“婶子，节哀顺变。”
这是来的时候，奶奶教我说的。
可当她抬起头，我看到那张熟悉却又惨白的脸，不知怎么，笑意突地忍耐不住。
“哈哈哈，婶子，婶子……大壮叔他……”
我本想问他什么时候下葬，我可以帮着抬棺。
却像是被点了笑穴，幸福愉悦的感觉一层接着一层，袭上我的脑海。
我根本控制不住，笑得肚子生疼。
下一秒，突然吃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脸上一阵刺痛。
我抬起头，就看到婶子还扬在空中的手，和眼神中刻骨的仇恨。
向来温文尔雅的女人，声嘶力竭地骂起我来：
“你个疯子！丧门星！克死自己的亲妈还不够，还要克我的男人！”
我捂着脸站在原地，笑得更起劲儿了。
奶奶挡在我面前，皱着脸和婶子拉扯：
“秀芬！秀芬！大壮救了笑笑，我老婆子当牛做马也会还了他的恩情。”
“但你也不能这么骂孩子啊，孩子还小，禁不住这样骂的！”
“孩子……”婶子闻言，像个木偶一样回过了头。
她看着我，无声地扯出一个笑来：
“别人家的是孩子，你家的这个是个怪物……”
她大喊着：“莫笑笑，你就是个怪物！”
我想向她解释，我不是怪物，奶奶说过，我只是和常人不太一样。
但当我的视线转向奶奶的时候，却看到她红着一张脸，讷讷无言。
我再没说一句话，被婶子推拒着赶了出去。
眼睁睁看着灵堂的门在我眼前合上。
从厚重的门里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4
奶奶的眼里也有悲伤。
却在目光转向我的时候，变成了化不开的忧虑。
我跟着她一路往家走，谁知到了门口，竟看见院子里满是淋漓的血迹。
屋子里还传出浓郁的肉香。
“大黄，是大黄！”
我惊叫一声。
奶奶连忙推开门，就看到我的叔叔，她的儿子，正坐在土炕上吃狗肉呢！
大黄陪了我五年，从我被奶奶捡回来的那天开始，它就是我唯一的玩伴。
可是现在，它却变成了院子里零落的狗皮，斑斓的血迹，以及叔叔碗里喷香的肉汤。
“你这混账！”
奶奶气得拎起扫帚就要打他。
叔叔捧着碗在院子里逃窜，逃到我身后的时候，竟突然蹲下，拿我当起了挡箭牌。
男人混不吝的声音响起在耳畔：
“妈，要不是笑笑害死了大壮，弄得我也不敢去他家吃席，我至于馋的把大黄炖了吗？”
“你就别管了，你看笑笑都不伤心呢！”
他夹了一筷子狗肉递到我嘴边，嬉笑着诱惑：
“来，笑笑，尝一口，可香了。”
一瞬间，我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幸福。
从我出生开始，就没有这么幸福过。
我的大脑甚至承受不住这样的感觉，令我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我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淋漓的秽物全落进了叔叔的碗里。
奶奶便再也顾不得打他，连忙心肝宝贝似地抱起我，带着我去漱口了。
等我终于平静下来，胃里开始往上泛酸。
奶奶眼里的忧虑更加浓郁，最后化成眼泪掉出来。
她跪在地上，平视着我，拉着我的手去抹她脸上的眼泪：
“笑笑，这是哭，你会哭吗？”
空空如也的胃一阵灼痛，我看着奶奶，茫然摇了摇头。
“你想想难过的事儿，想想你大壮叔，想想大黄……”
忽而，她看到我弯成月牙的眼睛，话音顿了顿。
片刻后，才用一种近乎崩溃的语气问我：
“如果奶奶死了，你会哭吗？”
那天，老人家终于意识到“永远幸福快乐”未必是一件好事，可她却无能为力。
5
很快我就到了上学的年纪。
临出发的那天晚上，奶奶把她亲手缝的书包递给我。
叮嘱我到了学校要和同学好好相处，
如果受了委屈千万要和她说。
我便辗转反侧一晚上，脑海里全是即将去上学的兴奋。
可当我第二天去到学校，
站在讲台上才说了一句话：
“大家好，我叫莫笑笑。”
便如一滴水落进了油锅，在整间教室轰然炸响。
“原来她就是那个莫笑笑。”
“周辰说的那个只知道笑的小傻子。”
我这才知道，在我尚未入学的时候，便已经在这所学校声名远扬。
所以，我便自然丧失了和同学好好相处的机会。
他们说我是个傻子，传我是个怪物，对我避之唯恐不及。
但我也没有什么要和奶奶说的委屈。
他们从不欺负我，因为我是“周辰说的那个只知道笑的傻子”，无论他们作出多过分的事情，我都只知道笑。
但他们从来不喜欢看人笑，他们喜欢看人哭，喜欢看着别人绝望崩溃，跪地求饶。
路过女厕的时候，我看到有个身形瘦弱，脸色苍白的男生被扔在里头。
身上被泼满了污水和秽物，乌黑的碎发一缕一缕的粘在脸上。
我认得他，他是隔壁班的江尧，听说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他是那群霸凌者最好的玩具。
我缓步走上去，拨开江尧额前的碎发。
待他睁开眼睛，用仿若一潭死水般的眼睛看我时，试探着问他：
“我是莫笑笑，你……想被我救吗？”
那天，他握住了我的手。
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江尧其实是跆拳道黑带。
是城里有钱人家的少爷，被拐到我们这儿的。
他不是打不过周辰，只是没兴趣反抗，甚至想着让那些人打死算了。
他就像是一个负能量的结合体。
没有人能安然地和他聊上几分钟的天，还不被他的负能量影响。
除了我。
无论江尧的生活态度有多消极，所讲述的东西有多黑暗，我永远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毕竟，我是一个只知道傻笑的怪物，是一个可以无限吸收负面情绪的垃圾场。
所以，我成了江尧唯一的朋友，而他也在我的影响下，变得越来越开朗。
6
从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
整整十二年，我和江尧一直待在一起。
是彼此除了亲人之外唯一的依靠。
所以，在我十八岁那年，江尧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向我告白了。
那时候，他的抑郁症已经完全好了。
但他还是和曾经一样喊我小太阳。
我笑着接受了他的表白。
当他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幸福”比平时还要更雀跃一点。
于是，我把江尧带回了家，向奶奶郑重其事地介绍，这个陪在我身边十几年的男孩，成了我的男朋友。
如果不出意外，也将是和我相伴一生的人。
已经八十六岁的奶奶身子还是很硬朗，听了我的话，更是笑得见眉不见眼。
毕竟是从小就看着长大的孩子，对于江尧的品性还是信得过的。
但当我告诉她，江尧的抑郁症已经痊愈了的时候，奶奶的表情有瞬间的怔愣，眼睛里也闪过一丝恐慌。
我不知道奶奶的恐慌来自何处，只在夜深偶然惊醒时，看到奶奶拉着江尧在院子里叙话。
远远地，我听到江尧模糊的声音：“放心吧奶奶，无论如何我都会照顾好她。”
第二天早上，我向江尧询问昨晚的事，他也不肯提起太多细节。
只是轻柔地抚摸我的发顶，对我说：
“奶奶知道你要到外地上大学，不放心呢。”
我从未疑心过江尧骗我，直至跟他去到省外的第二年，我收到了此生最大的噩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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