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书信集

  

  我善良的韦格勒!感谢你又一次关心我,因为我自感不配。——你想知道我现在好不好?需要什么?虽然这是我不太喜欢谈论的问题,但我还是乐意告诉你。

  几个月来,韦林总要把发疱药敷在我的两只胳膊上……这种治疗方法让我特别难受;至于痛苦,那是不必说的,手臂常常一两天不能动弹……当然,我知道耳朵里的嗡鸣症状的确比以前减轻了许多,尤其是左耳——我的耳疾就是从左耳开始的。然而,我的听觉至今仍未有丝毫改善;我也无法肯定病情是否已经变得更加严重了。——但至少我的肚子好多了,尤其是在我洗了几次温水澡后,一连八九天都感觉不错。我一直坚持按时服用健胃药;我遵照你的意思,开始用草药敷肚子。——韦林不愿意听我谈论雨中淋浴,不过,我也不太满意他。他对我这种病也太不用心、太不在意了,假如我没有去他那里——对我来说,去他那里是很困难的——我就从来见不到他。——你觉得施密特的医术怎么样?我并不是突发奇想另换医生,但我觉得韦林太重视手术治疗,不太愿意从书本上去学习新知识、更新旧观念。——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施密特与其截然不同,或许他不会像韦林那样粗心大意。——我听说直流电疗法效果不错,你认为呢?有一个医生对我说,他曾见过一个聋哑儿童通过这种疗法最终恢复了听觉,还有一个聋了七年的男子也是这样治好的。——我正好听说施密特在这方面有一些经验。

  我觉得现在活得稍微快活些了,我同别人的往来也增多了。你简直无法想象两年来我过的是多么孤单忧愁的日子。我的残疾宛如幽灵一般阻挡在我前面,让我不得不躲避着人们。在别人眼中,我或许是个愤世嫉俗者,可事实上我并不是!——这种变化是由于一位亲爱的、迷人的姑娘;她爱我,我也爱她;这两年,我再次享受到了幸福时光;这也是我第一次觉得婚姻可以带给人幸福。但不幸的是,她与我存在差距——境况不同。而现在,说实话,我还不可以结婚:我必须再挣扎一番。若不是因为耳疾,我或许早已走遍半个世界了,而这是我应该去做的。——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能够比搞艺术并展现它更让我感到快乐的。——不要认为我在你们家里就是快乐的。谁还能让我快乐呢?甚至你们的关切对于我来说都可能是一种重负;我会看到你们脸上同情的表情,那使我更加忧伤凄然。——我美丽的故乡啊,是什么一直吸引着我?或许只是盼着环境能变更好的希望而已;假如没有这个病,我这个希望也许早就实现了!啊!我若能摆脱这个病魔,我真想拥抱全世界!我的青春——是的,我触摸到它了——它似乎刚刚开始;我不是一直有病吗?最近一段时间,我的体力和智力都比以前更加强大。每天,我都在接近我可以预见却无法确定的目标。只有在这种思想中,你的贝多芬才能活下去。除了睡眠,我不知什么是休息。可是我特别悲哀,我不得不花比以前更多的时间去睡觉。如果我能解除一半的病痛,那么,我将成为一个更加自主、成熟的人,到那个时候,我会奔向你们,拉紧我们之间的友谊纽带。

  你们应该看到,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获得幸福,而不是个不幸之人。——不,这是我无法忍受的病痛。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将无法把我彻底屈服——啊!能够千百次地享受人生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啊!——不,我可以感觉到,我生来就不能过恬静的生活。

  ……代我问候洛恩……——你真的有些爱我,不是吗?请相信我的友爱和情谊。

  你的贝多芬

  韦格勒和埃莱奥诺雷·德·布勒宁致贝多芬书

  于科布伦兹,1825年12月28日

  我亲爱的老朋友路德维希:

  当我送里斯十个儿子中的一个去维也纳时,不由得想到了你。[里斯(1784—1838),德国著名钢琴家兼作曲家。

  ]自我离开维也纳已经有二十八年了,在这漫长的时光中,如果你没有每两个月就收到一封长信的话,那么你可以责备在我寄给你头两封信后你的默默无言——不回信给我。这样不好,特别是现在,因为我们这些老年人不由自主地都在追忆往事,我们最大的快乐就是寻找青年时代的影子。起码对于我来说是这样,多亏了你那善良的母亲(愿上帝祝福她)我才认识了你,并同你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是我人生中的一个亮点,是我美好的记忆,我会乐此不疲地回顾它……当我遥望你时,宛如仰视一位英雄,而且我能骄傲地说:“他的今天,多少是受到了我的影响,他曾经对我倾吐他的愿望和梦想;后来,当他不断被人误解时,我才真正了解了他的志趣所在。”感谢上帝,使我可以同我的妻子谈论你,而且现在可以和我的孩子们说起你!你在我岳母家的地位和待遇,已经远远超出了你在自己家,特别是当你高贵的母亲仙逝以后。请你再跟我们说一遍:“没错,无论欢乐还是悲伤,我都想念你们。”任何人,即使像你那般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平生之中也只有一次幸福:那就是年轻时光。像波恩、克勒茨贝格、戈德斯贝格、佩比尼埃尔等地方,才是你思绪多次眷恋之地。

  我现在想同你讲讲我和我们,以便你写回信时在方式上有个参照。

  1796年,当我从维也纳回来后,就感觉到自己的情况不太好;有好几年我都得靠行医为生;然而在这种贫苦、可怜的地方,我混了好几年,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后来,我当了老师,有了一份薪水,并于1802年结了婚。一年后有了一个女儿,至今成长得较好,并且受到了完整的教育。除了秉性正直外,她还具有我身上遗传的清明气质,她把你的奏鸣曲弹得出神入化。但这并不是她后天的努力,而是凭着先天的聪颖,所以也就没什么可夸耀的。1807年,我喜得一子,他现在在柏林学医。四年之内,我计划把他送到维也纳;你愿意照看他吗?……今年8月,我庆贺了我的六十大寿,当时有六十多位朋友前来祝贺,其中还包括城里的几位名流。自1807年起,我就住到这里了,现在我有了一座很漂亮的房子和一个很好的职位。我的上司们对我都很满意,而且国王还给我颁发奖章和勋章。我和洛恩的身体也都很健康。——好了,我已经把我们的情况全部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了!……

  你永远都不愿把你的眼睛从圣艾蒂安教堂顶上移开来吗?[圣艾蒂安教堂,维也纳著名教堂之一。

  ]旅行不能给你带来快乐吗?你不想回来再看一看莱茵河吗?——我和洛恩,向你表示无尽的恳切之情。

  你的老朋友。

  韦格勒

  于科布伦兹,1825年12月29日

  亲爱的贝多芬,多年来的老朋友!要韦格勒重新写信给你是我的愿望。——现在这愿望已经实现了,我认为应该补充两句——不仅是为了让你能更多地回忆起我,更是为了重新向您提出请求,不知您是否还有意愿再看一看莱茵河和你的出生地?——是否愿意给韦格勒和我带来最大的快乐?我们的朗恩[朗恩,埃莱奥诺雷·韦格勒的女儿。

  ]非常感谢你给了她那么多幸福的时光;每当她听到我们谈起你时,她都高兴极了——她对于我们年轻时代在波恩的快乐生活十分了解——那些争吵与和好的小故事……如果能够看见您,她将会是多么高兴啊!——不幸的是这个丫头几乎一点音乐天赋都没有;但她没少下工夫,很勤奋刻苦,而且有恒心,现在她已经会弹奏你的奏鸣曲、变奏曲了;而且,音乐对于韦来说始终是最大的消遣,这个孩子便为他演奏,带给他许多快乐的时光。尤利乌斯倒是有些音乐才能,可到目前为止一直不上心——半年来,他更热衷于学习大提琴;他在柏林有一位好老师,我相信他会取得进步的。我这两个孩子都很高,很像他们的父亲。另外,他们保持着像他们的父亲韦那样的好脾气——感谢上帝。韦非常喜欢弹奏你的变奏曲中的主题曲;老人们都有偏爱,但他常弹新曲,而且是用极大的耐心。——你的歌是他最喜欢的;只要韦走进自己的房间,就从来没有不坐到钢琴前的时候。——因此,亲爱的贝多芬,你可以看到我们对你的思念是多么的持久而生动啊!——请你对我们说:这对你是多么的珍贵,你仍然牵挂着我们。——若不是我们这般热烈的愿望最终难以实现的话,我们早就到维也纳我的兄弟家里去探望你了,这样就可以有幸看到你了——但是,这么一趟旅行是不敢想的,因为我们的儿子现在在柏林。——韦已经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你了——我们再抱怨就没有道理了。——对于我们来说,即使最艰难的时光都比多数其他人要好。——值得庆幸的是我们都很健康,还有一双好儿女。——是的,他们还未曾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他们总是快快活活的,是好孩子。——朗恩有过一次大的悲伤,那就是当我们可怜的布尔沙伊德死去的时候——那是我们大家永远不会忘记的。别了,亲爱的贝多芬,请用你那慈悲的心情想念我们吧。

  埃莱奥诺雷·韦格勒

  贝多芬致韦格勒书

  于维也纳,1828年12月7日

  亲爱的老伙计!

  收到你和你的洛恩的信真让我感到高兴啊,我简直无法形容。当然,我本应该马上给你们回信的,都怪我生性疏懒,特别是在写信方面,因为我想,与最好的朋友之间即使不写信,他们也会非常了解我的。我常常在脑海里构思着如何回复你们的信,可落笔时,我往往就把笔扔得老远,因为我无法用文字表达我的感受。我牢记着你对我表示的友爱,譬如,你叫人为我粉刷房间,使我感到意外、欢喜;我也忘不了布勒宁一家。人总有一别,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都在尽力地要达到它;唯有永远无法动摇的为善的原则,始终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可惜今天的我无法称心如意地给你写信,因为我卧床不起……

  我心里一直装着你的洛恩的倩影,我之所以这么说,是要让你看出我年轻时所有美好的、心爱的东西,永远对我是弥足珍贵的。

  ……我的格言一直都是:无日不动笔;即使有时我让艺术之神小睡,那也是为了让它醒来时精神更加饱满。我希望自己能再有几部作品流传于世;之后,我就像个老顽童似的,在正直的人们中间结束尘世生涯。[此时,贝多芬并未想到他在这段时间创作的第一百三十号作品四重奏修改的结局部分,是他最后的作品。此时,贝多芬在多瑙河畔小镇兄弟家里生活。

  ]

  ……在我所获得的荣耀中,我要告诉你(我知道,你听了一定很高兴),我接受过法国已故国王赐予的一枚勋章,上面镌刻着:国王赠与贝多芬先生;另外,还附有一封十分谦逊的信,是皇家侍从长,夏特尔公爵的亲笔信。

  我亲爱的老朋友,今天就写到这儿吧。往事的回忆充满了我的心,寄出它的时候我会禁不住流下热泪。这只不过是个引子,不久后你就能收到我的第二封信;而你越是给我写信,我就越高兴,这是毋庸置疑的,当我们的友情达到这种程度。别了。请替我亲吻你亲爱的洛恩和孩子们。别忘了我。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永远爱你的,你的忠实的、真正的朋友。

  贝多芬

  致韦格勒书

  于维也纳,1827年2月17日

  我真诚可敬的老朋友!

  很高兴我从布罗伊宁那里收到了你的第二封信。现在我的身体还是很虚弱,真的无法给你回信了;但你可以想象得到,你跟我说的一切都是我所期盼且欢迎的。至于我的康复(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虽然医生们什么都没说,但我清楚,非得进行第四次手术不可。我现在变得很有耐心,我想:任何病痛都会随之带来点好处的……今天,我还有很多心里话要跟你说啊!可是我太虚弱了:我什么都做不成,只能在心里拥抱你,拥抱你和你的洛恩。真诚地问候你们全家。

  你的忠实的老友。

  贝多芬

  致莫切特斯书

  于维也纳,1827年3月14日

  我亲爱的莫切特斯!

  ……2月27日,我进行了第四次手术;现在又出现一些确切的征兆,过不了多久就得做第五次手术。如果一直这样,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将会是个什么结果?——我的命运真是艰难至极啊!我听任命运安排,但只求上帝能够可怜我这个悲惨的人,让我在有生之年,在忍受着死神的折磨时,不要再为窘迫的生活而操心。这样一来,我就有勇气去承受上帝的意志,接受命运的安排,不管它是多么的悲苦,多么的可怕。

  ……您的朋友。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关于音乐

  为了达到更美的效果,没有哪一条规则是不可打破的。

  音乐应该使人类的精神迸发出火花。

  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至高无上的启示……凡是能参透我音乐的内涵的人,必能摆脱寻常人无法摆脱的苦难。

  (《致贝蒂娜书》)

  最美好的事,莫过于接近神明,并把它的光芒遍洒人间。

  我为什么要写作?——我心中所蕴涵的东西必须流露出来,我正是为此而写作的。

  当神明跟我说话,我写下它告诉我的一切时,我心里想的是一把神圣的提琴,这你会相信吗?

  (《致舒潘齐希书》)

  按照我写曲子的习惯,即创作器乐的时候,我眼前总浮现着全部轮廓。

  (《致特赖奇克书》)

  不用钢琴写曲是必要的……这样可以逐渐培养一种能力,把我们所向往的、所感受的东西准确地表达出来,这对于高贵的灵魂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致鲁道夫大公书》)

  描写属于绘画。在这一点上,诗歌与音乐相比,也可说是幸运的;它的领域不像我的那样局限;但另一方面,我的领域能够在其他区域得到更远的延伸;而且,别人不可轻易到达我的王国。

  (《致威廉·热拉尔书》)

  在艺术范围内,自由与进步是方向标,就像在整个人生中一样,是人生的目标。如果说现代人不如我们的祖先那么坚定,那么,文明的精炼至少拓展了许多的事情。

  (《致鲁道夫大公书》)

  我的曲子一旦写完,我就不再对它加以润色。因为我相信一个真理:部分的变更会影响作品的特点。

  (《致汤姆逊书》)

  纯粹的宗教音乐只能用声乐来表现,除了荣耀归于主或其他这类作品。所以我偏爱帕莱斯特里纳的作品;但是,如果在不具备他的精神以及他的宗教观的前提下去仿效他,那是荒谬的。

  (《致管风琴手弗罗伊登贝格书》)

  当你的学生在弹钢琴时,能够做到指法恰当,节拍准确,音符也弹得挺准确,那么你只需留心风格,别因为一点小错误而打断他,等一曲终了时再向他指出来。——这种方法可以造就音乐家,但不管怎么说,这是音乐艺术的最初目的之一[1809年,特雷蒙男爵这样说道:“贝多芬的弹奏技巧并不高,有时连指法都是错的;常常忽视音的性质。但谁能想到今天的贝多芬竟成了演奏家?听者纷纷沉浸在他的思想中,至于他的表现手法,似乎并不被人注意。”

  ]……有关表现技巧的段落,可以让他轮流运用全部手指……当然,如果手指用得少些,能获得人们所说的“贵如珍珠”之美誉,但我们有时更喜欢其他珠宝。

  (《致切尔尼书》)

  在古代大师中,只有德国人亨德尔和赛巴斯蒂安·巴赫才是真正的天才。

  (1819年,《致鲁道夫大公书》)

  我整颗心都在为“和声之父”赛巴斯蒂安·巴赫的伟大而崇高的艺术跳动。

  (1801年,《致霍夫迈斯特书》)

  我一向崇拜莫扎特,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崇拜他。

  (1826年,《致斯塔德勒神甫书》)

  我赞赏您的作品,甚于其他一切戏剧作品。每当我听说您有新作问世,我都欣喜若狂,比对我自己的作品更感兴趣:总之,我敬重您,喜爱您……您将永远是我最敬重的当代人中的一个。如果您能给我写几句回信,那将带给我无比的快乐和安慰。艺术凝聚人们,尤其是真正的艺术家;或许您愿意把我列入其中。

  (1823年,《致凯鲁比尼书》)

  关于批评

  作为艺术家,人们从未听说过我对所有论及我的文章有一丝一毫的关注。

  (1825年,《致肖特书》)

  我同伏尔泰有同样的想法:“被苍蝇咬上几口,英勇的骏马也依然会奔驰向前。”

  (1826年,《致奥古斯特·冯·克莱思书》)

  对于那帮蠢货,让他们说好了。他们的饶舌绝不能使任何人不朽,也绝不能使阿波罗指定的人丧失其不朽。

  (1801年,《致霍夫迈斯特书》)

  附录一

  米开朗基罗传

  序言

  在意大利文化名城佛罗伦萨的国家博物馆里,有一尊大理石雕像。这尊雕像被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米开朗基罗[米开朗基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家、画家、建筑师和诗人。他所创作的艺术形象,都雄伟有力,充满旺盛的战争精神。

  ]称为“胜利者”。“胜利者”是一全身赤裸的青年,昂首挺立。低低的额头上盖满了卷曲的头发。他单膝顶在一个胡子拉碴儿的阶下囚的背上,那囚犯蜷曲着身子,脑袋向前伸,看上去像一头牛。但是,战胜者并没有看他。正当他举起拳头将要击下去时,他停住了,把充满悲伤之情的嘴巴和犹豫不定的目光移向别处。他身子后仰,胳膊向肩头折回。他已经不需要胜利了,因为胜利让他感到厌倦、厌恶。他虽然是胜利者,但同时他意识到自己也是被征服者。

  这尊“胜利者”雕像是米开朗基罗的至爱,也是他所有作品中唯一一件永远保留在他的工作室中的作品。这个疑虑的英雄形象,这尊折翼的胜利之神,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引起米开朗基罗的思考!米开朗基罗去世后,好友达涅埃尔·德·沃尔泰[达涅埃尔·德·沃尔泰(1509?—1566),又译作达涅尔·特·沃尔泰雷,意大利雕塑家、画家。他不仅是米开朗基罗的挚友,而且是最有天赋的追随者之一。

  ]深知他的心思,想把“胜利者”安置在他的墓地旁——因为他知道,那就是米开朗基罗本人思想的体现,也是他一生的象征。

  痛苦是伴随着生命而存在的,它的形式多种多样。有时它是由于世事无常而引发的,诸如贫穷、疾病、命运之不公、人心险恶等因素;有时又是源自人本身,这时,它同样是可怜的,是命中注定的,因为人们无法自主选择自己的人生。他们既不要求生,更不希望成为他们现在这副德行。

  而伴随米开朗基罗一生的,正是这后一种苦痛。他有力量,而且是与生俱来的战斗力量,这也使他从出生起就一直处于战斗状态之中。他为征服而生,并能战而胜。但是他征服了什么呢?他不要胜利,那不是他所期盼的。真是哈姆雷特式的悲剧!拥有英雄的天才,却没有英雄的意志,赋有专横的激情,而缺少执著的愿望,这是多么尖锐、可悲的矛盾啊!不要认为我们在看过如此多的伟大人物之后,又发现了另一个伟大!我们永远都不会说这是因为一个人太伟大了,而这个世界难以容下他。

  精神的忧虑并不能成为一种伟大的标志。即使是被认为是伟大的人,如果他们个人与世界之间、生命与生命原则之间缺少和谐,那么这种忧虑的精神将无法成就伟大:因为它是弱点。——为什么要试图隐瞒这一弱点呢?难道最软弱的人就不值得去爱吗?——其实他才是更值得爱的人,因为他更需要爱。我绝不会树立一些可望而不可即的英雄典范。我憎恨卑怯的理想主义,他们总是将目光从人生的苦难和心灵的脆弱上移开。必须去对那些轻易相信豪言壮语、甘愿被骗的民众说:英雄的谎言是一种懦弱的表现。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出世界的本来面目——并且努力地去爱它。

  我在这里介绍的命运悲剧,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痛苦表现,它源自每一个人内心的最深处;它不断地吞噬着灵魂,在将生命彻底毁灭前它绝不会离开。这是伟大的人类群体中最强大的典型性代表,一千九百多年来,他一直向西方发出痛苦和信仰的呼唤,他,就是基督徒。

  将来,在经过多少个世纪之后,或许有一天——如果人们还能记住我们在这个尘世中所经历的事情的话——那些活着的人会深陷于这个消失的种族的深渊之中,如同但丁站在第八层地狱的边缘一样,心中充满了怜悯、惊叹和憎恶的复杂感受。

  但是,与我们这些真正置身于这些复杂情感之中的人相比,谁又能对这种心情有更深的体会呢?——我们就曾见过我们最亲爱的人在其中挣扎,——我们已经尝到了基督教悲观主义所具有的苦涩、醉人的滋味,而在我们有所怀疑时,又不得不去努力,以免像其他人那样,在犹豫之中,不自然地堕入神圣的虚幻之中去!上帝啊!永恒的生命,你是那些今生无法生存的可怜人的庇护所!信仰,只不过是大多数人对人生信心的一种缺乏,对未来信念的缺乏,对能够拥有勇气与欢乐的不自信!……我们知道,您对痛苦的胜利是在失败了多少次的基础上才建立的啊!……

  正是这个原因,我才如此地爱你们,因为我为你们不平,也赞赏你们的悲伤。你们可以使世界变悲伤,但你们也能让世界变得更美丽。当你们的痛苦不再存在时,世界将变得更加贫乏、凄惨。在这懦弱者的时代里,——他们既在痛苦面前颤抖,又吵闹着要求他们的幸福权,而那往往只是造成别人痛苦的权利,——让我们敢于面对痛苦,并尊敬痛苦!让欢乐受到赞颂,让痛苦也受到颂扬!欢乐与痛苦就像两姐妹,她们同样神圣。她们造就世界,并培育伟大的心灵。她们是力量,她们是生命,她们是神明。只有体验、品尝过她们的人,才真正知道生存的价值和离开人生的温馨。

  罗曼·罗兰

  序篇

  他是佛罗伦萨城中的一个中产者。

  ——当时的佛罗伦萨,就像是一座座暗黑的宫殿。那里的塔楼如长矛一样直戳天空,那里的山丘蜿蜒枯索,在淡蓝色的天空下呈一条条的细线,一丛丛低矮的小杉树和一条银色的橄榄树林有如波浪般起伏着、摇曳着。

  ——在佛罗伦萨,一切都是那么的典雅高贵。那里有面容苍白,带有讽刺表情的洛伦佐·德·梅迪契[洛伦佐·德·梅迪契,十五世纪意大利翡冷翠城(佛罗伦萨)中最具权势与声望的政治家、文学艺术保护者。生前创办了一所雕塑学校,十五岁的米开朗基罗就是该学校的学生。

  ],有大嘴巴的马基雅弗利[马基雅弗利,意大利著名的政治思想家、外交家和历史学家。被西方人誉为“政治学之父”,其名著《君主论》(又译作《霸术》)是政治学必读书,也是文艺复兴的代表作之一。

  ]和桑德罗·波提切利[桑德罗·波提切利,十五世纪末佛罗伦萨的著名画家,也是意大利肖像画的先驱者。

  ]的名画《春》,以及患有贫血病淡金色头发的维纳斯[此处指的是桑德罗·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此画与《春》是最能体现他绘画风格的代表性作品。

  ]。这些作品在此相聚。佛罗伦萨是一个拥有狂热、骄傲、神经质般性格的城市,而且易于沉溺在所有疯狂、盲目的信仰之中,经常受到各种宗教、社会歇斯底里的震颤。在这里,每个人都是自由的,而每个人又都是专横的。这里的生活非常舒适,可又与在地狱中没有丝毫差别。

  ——佛罗伦萨的公民是聪明的、顽固的、热情的、易怒的,他们口若利剑,生性多疑,互相试探、彼此嫉妒。这里容不得列奥纳多·达·芬奇[列奥纳多·达·芬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杰出的画家。他思想深邃,学识渊博,多才多艺。他最著名的作品有《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等。

  ]的自由思想,人们只能像苏格兰的清教徒那样,在幻想的神秘主义里了却一生;而形似山羊、双眼炽热的萨伏那洛拉[萨伏那洛拉,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反对罗马教廷,曾在佛罗伦萨发动“焚烧虚妄”运动,将首饰、纸牌、淫画等投入火中,并毁掉了若干书籍和艺术品。在一次暴乱中被处以绞刑和火刑。

  ]让他的僧侣们围着焚烧的艺术作品的火堆转着圈跳舞;三年后,那火堆死灰复燃,烧死了撒弗劳诺内这个先知先觉者。

  在那个时代、那个城市里,他同其他褊狭、激情、狂热的人们纠缠在一起。

  当然,他对他的同胞们也没有丝毫温婉之情。那胸怀宽广、豪放不羁的才气让他对那些社团的艺术、矫饰的精神、平庸的写实、感伤的情调、病态的精雕细刻不屑一顾。他对待他们时的态度是冷漠、粗暴的,但他却从心底里爱他们。在对待自己的祖国时,他并没有像列奥纳多·达·芬奇那样,用含着微笑的冷漠态度来对待祖国。因为当他远离佛罗伦萨时,他会为思乡之情所苦。[原文出自1497年8月19日寄自罗马的信。“我的心常常陷入深切的痛苦之中,就像远离家乡的游子一样。”

  ]他一生竭尽全力地想要留在佛罗伦萨,但始终没有如愿。在战争的悲惨年月,他想,“既然活着的时候不能够,至少死后要回到佛罗伦萨”。[原文见米开朗基罗《诗集》卷73,第24:“死亡对于我来说是快乐的,因为它能带给我生时所不能获得的幸福,那就是能让我回到故乡。”

  ]

  米开朗基罗是地道的佛罗伦萨人,他一直都为自己的血统与种族引以为豪,甚至比对自己的天赋都更加自豪。他甚至不允许别人把他当作艺术家:“我不是雕塑家米开朗基罗……我是米开朗基罗·博纳罗蒂……”[他还说道:“我从来不是画家,更不是雕塑家。为了我那荣耀的家族,我在尽量避免成为这样的人。”

  ]

  精神上,米开朗基罗算得上是一个贵族,而且具有贵族阶级的所有偏见。他甚至说:“只有贵族才能从事艺术。”

  对于家庭,他怀有一种宗教的、古老的,甚至于是野蛮的观念。他可以为这个高贵的家庭牺牲一切,而且希望别人能同他一样。就像他说的,他“甘愿为家庭卖身为奴”。有时为了一点点小事,他都会为家庭动感情。他蔑视自己的兄弟,对他的侄子——他的继承人——也是嗤之以鼻。但是,对于兄弟和侄子,他都把他们看作是家族的代表而表示尊重。他曾多次在信札中提到他的家族:

  “我们的家族……维系我们的家族……不要让我们的血统中断……”

  这个家族所特有的一切迷信、狂热,他都具有。他同他的家人们就像是上帝用湿泥团创造出来的人群一样,而在这群泥团中,迸发出澄清一切的成分——天才。

  不相信存在天才、不知道天才是何物的人,可以看看米开朗基罗。从没有人像他那样受天才的困扰。天才所特有的气质似乎与他本人的气质完全不符:那是一个征服者侵占了他的内心,并让他受到奴役。尽管他意志坚决,但也无济于事;而且,甚至可以说:连他的精神与心灵都被俘虏了。这是一种疯狂的爆发,是他那过于柔弱的躯体和心灵所无法胜任的,是一种亢奋的生命力,令人身心疲惫,无法抑制。

  在这种持续不断的疯狂中,米开朗基罗奋力地生活着。旺盛、过度的力量令他感到痛苦,也迫使他行动,不间断地行动,一刻也不能休息。

  “为了工作,我已经精疲力竭了,从来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拼命工作,”他写道,“我除了夜以继日地工作之外,什么都不想。”

  这种病态的工作状态,不仅使他的工作量越积越多,而且还让他增添了许多无法按期兑现的订单。此时的他已经成为了工作狂,堕入到了偏执的癖性之中。他甚至想要雕刻山峦。如果他要建造一座纪念碑,他就会耗费数年的时间到石料场选择材料,同时还要修筑道路来搬运它们。他想成为多面手:工程师、凿石工、手工制作者;他还坚持独立完成一切,例如像建造宫邸、教堂,他都要亲力亲为。事实上,这是一种判罚苦役的生活。他甚至都挤不出时间来吃饭睡觉。在他的信札里,我们可以随处看得到这样可怜的语句:

  “我几乎顾不上吃饭……因为我没有时间吃饭……十二年来,我把自己的身体累垮了,我没有生活必需品……我身无分文,我赤身裸体,我忍受着各种艰难困苦……我生活在贫困与痛苦之中……我同苦难进行着斗争……”

  其实,这种苦难是虚无的。米开朗基罗很富有,他挣了很多钱。[在他去世后,他的家人在其罗马的寓所里发现他藏有七千至八千金币。他在佛罗伦萨还有大量存款和地产。但他攒钱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他自己始终节衣缩食,不求奢华。

  ]但是钱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用呢?他依旧像穷人那样生活,像拉磨的驴被自己的活计拴牢。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自讨苦吃,谁也搞不懂他为什么不能自主地去干活受累,因为任何人能不明白这种苦对于他来说,是他自身的一种需要。就连他的父亲——同他脾气极其相似,也责怪他说:

  “听你弟弟说,你的生活十分节俭,甚至节俭到悲惨、清贫的地步。当然,节俭是好的,但弄得很悲惨就是坏事了,这是令上帝和人们都不高兴的一种恶习,它有损于你的心灵与身体。你现在年轻,或许感觉不到,但当你渐渐衰老时,以往悲惨的坏生活所能产生的疾病与痛苦都会显现。不要过得那么悲惨,工作要适度,千万别缺乏营养,不要太劳累……”[在这封信的后面,父亲还补充了一些关于卫生方面的劝告,足见当时文明匮乏的程度:“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头,要注意头部保暖,千万不要洗澡,让人为你擦拭一下就可以了。记住千万别洗。”

  ]

  但是,任何劝说都无济于事。他从不肯改善自己的生活。他只以一点点面包和葡萄酒来维持生命。他每天只睡几小时。当他在波伦尼亚忙于雕刻尤利乌斯二世[尤利乌斯二世,罗马教皇,也是一位致力于政教合一事业的政治家。

  ]的铜像时,他和他的三个助手竟要挤在一张床上睡觉,因为他只有一张床而且又不愿意添置新床。睡觉时,他是和衣而眠,连靴子都不脱。有一次,一觉醒来,他的腿肿了,不得不把靴子割破。把靴子脱下来时,他的腿皮因连在靴子上而被一起扯了下来。

  如此令人惊愕的卫生状况,正如他父亲所料到的,米开朗基罗也因此常常生病。在他的信件中,人们竟发现他生过十四五次大病。其间几次发烧,差点儿让他送了命。他的眼睛、牙齿、头、心脏都有毛病。神经痛更是家常便饭,尤其是在睡觉的时候,所以对他来说,睡觉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米开朗基罗未老先衰,四十二岁时,他就感到自己已经进入垂暮阶段了。四十八岁时,他在信中说,如果工作一整天,他就得休息四五天。但他宁死也不肯去看医生。

  与这种肉体所受到的痛苦相比,这种疯狂的工作对他精神上的影响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他还要忍受着悲观情绪的侵蚀。这对于他而言,是一种家族遗传病。在他年轻时,他就绞尽脑汁宽慰他的父亲,因为当时的米开朗基罗就经常被过度狂乱的苦痛所折磨。米开朗基罗的病情比受他照料的人的病情更加严重。这种不间断的劳动,这种从来得不到休息的高度疲劳,使他生性多疑的精神毫无防范地陷入种种迷惘、狂乱之中。他开始怀疑他的仇敌、他的朋友,甚至他的家族、兄弟、继子。他怀疑他们迫不及待地盼着自己早点死。

  米开朗基罗为此忐忑不安[“我在无休止的猜疑中痛苦地生活着……我不相信任何人,即使睡觉,我都会睁着眼睛……”

  ];他的家人也嘲笑他这种整天心神不宁的状态。[1515年,在致其兄弟博纳罗托的信中,说道:“……请不要嘲笑我所写的东西……任何人都没有理由随意嘲笑别人。在这个时代里,为了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有所担心并非坏事……任何时候,还应该小心为妙……”

  ]就像他所说的,他是“在一种忧伤或者说癫狂的状态下”[米开朗基罗常称自己是“忧郁与疯狂的人”,或者是“疯子与恶人”。而他还曾为自己的疯狂辩护,说疯狂只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生活的。由于长年的痛苦,他将痛苦变成了嗜好,并且从中觅得了一种悲苦的乐趣:

  “愈是让我痛苦,我就愈快乐。”(《诗集》152)

  对他来说,没有谁能比他更乐少苦多的了。一切都是痛苦的来源,包括爱和善[米开朗基罗曾经写道:“所有的事物都使我感到悲哀,即便是善,也因为它的短暂而让我的心灵充满苦痛。”

  ]。

  “我的欢乐就是忧伤。”(《诗集》81)

  任何人都不会像他那样地倾向痛苦而拒快乐于千里之外。在他眼中充满了痛苦,甚至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他唯一的感受就是痛苦。世间所有的悲观失望全凝聚在这句绝望、偏执的呐喊之中:

  “无尽的欢乐也抵不过小小的苦痛!……”(《诗集》卷74)

  “他那无处施放的力量,”克蒂维[克蒂维,意大利画家、雕塑家和作家。他也是米开朗基罗的学生兼好友。

  ]说,“几乎已经使他同整个人类社会完全隔离开来。”

  他孤单一人。——他恨别人,也被人恨。他爱别人,却不为人所爱。人们对他的感情也是钦佩与畏惧相矛盾的。晚年时期的他,使人产生一种宗教般的敬畏。他威临着他的时代,致使他能稍微心安。他从高处看别人,而别人则从低处向上看他。他从未同时居于高处和低处。他一直忙碌着,即使最卑微的人所享受的那种温馨他都没有享受过,一生之中连一分钟躺在别人的爱抚中酣然入睡的机会都没有。他与女人的爱注定是无缘的。在荒凉的天空中,唯有维多丽亚·科洛娜[维多丽亚·科洛娜,意大利著名女诗人。

  ]的友谊,像纯洁闪亮的星,划过夜空。而后周围又是一片漆黑之夜,他的思想像炽热的流星一般,匆匆穿过,这是他欲望与狂乱的梦幻——这是贝多芬所从未有过的情境。因为这样的夜晚只存在于米开朗基罗的心底。贝多芬的忧伤来自人们的过错,他本人是活泼开朗、渴望欢乐的;而米开朗基罗的忧伤深藏于心,致使周围的人感到害怕,敬而远之。于是,他的周围是一片空白。

  这还不算糟,孤独也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对自己的自闭。他甚至无法同自己生活在一起,无法主宰自己,而且自己否定自己,自己与自己斗争,自己摧残自己。他的灵魂永远在背叛他的才能。人们常说他拥有一种“反抗自己”的宿命,也正因为这种宿命,使他任何伟大的计划都无法实现。这种宿命,就是他自己。这就是他不幸的关键,以及他一生全部悲剧的源泉——大家很难看到或不敢去看的东西——只是他缺乏意志力和怯懦的性格。

  在艺术和政治上,他所有的行动和思想都是优柔寡断的。假如在两件作品、两项计划或两种办法之间让他选一个,他都无法选择。对此,在修建尤利乌斯二世的纪念碑、圣·洛朗教堂的面墙、梅迪契的陵墓时,都足以表明他的犹豫。他总是反复地开始,却始终不能得出结果。他要、又不要,刚一做出抉择,立刻又产生怀疑。在他晚年时,他几乎再也没有完成什么大作:他对这一切感到厌倦。有人称:他的工作都是被别人强加的。有人把他的这种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责任归咎于他的买主们。但大家忘了,如果他决定拒绝的话,他的买主们是绝没有办法强逼他干的。可是他不敢拒绝。

  他很脆弱,在各个方面都是弱者,因为道德也因为胆怯。他会为各种思虑而感到苦恼,可若是换做性格坚强一些的人,那么这些思虑都会变得不值一提。但是,米开朗基罗拥有一种极大的责任心,致使他不得不去干一些平庸的工作,[在他为圣洛伦佐雕塑墓像时,他在塞拉维扎采石场待过几年。

  ]而这种工作却是任何一个工匠都能做得比他更好的活儿。于是,米开朗基罗既不能履行合同,又不能忘了这些合同,交给别人去做。

  他的怯弱源自谨慎与胆小。尤利乌斯二世称他是“可怕的人”,而他在瓦萨里[瓦萨里,意大利著名画家、艺术史学家,著有《美术家传记》。

  ]的眼中,却又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简直是谨小慎微到了极点。这个“令大家,乃至教皇们都害怕的人”,却胆小得害怕所有人。与亲王们在一起时,他虽然是胆怯的,可他对那些在亲王权贵面前尽显唯诺的人却十分鄙视,称他们是“为亲王们荷重的驴子”[出自米开朗基罗与瓦萨里的谈话。

  ]。他一直想逃离教皇,但他却躲不开,而且还要唯命是从。他能够容忍买主们一封封蛮横无理的信件,并且还会恭恭敬敬地答复他们。[1518年2月2日,红衣教主尤利乌斯·梅迪契怀疑米开朗基罗被他人收买,便泄露一封带有侮辱性的信。米开朗基罗屈服了,在回信时,说:“在这个世界上,我一心只想取悦于你。”

  ]有时候,他也会气得跳起来,用高傲的语气说话——但自始至终他都是让步者。直到临死前,他都在努力挣扎,但此时他已无力斗争。克莱蒙七世与其他人的说法总是相反的,他是所有教皇中对他最仁慈的一个,他了解米开朗基罗的弱点,并且很怜悯他。[参照佛罗伦萨被攻陷后,米开朗基罗与塞巴斯蒂安诺·德尔·皮翁博之间的信件。克莱蒙七世十分担心他的健康和苦恼,并且还为他辩护,说好话。

  ]

  在爱情方面,米开朗基罗已经没有丝毫的尊严,即使在像怀博·特·勃齐奥这样的怪人面前,他都显得非常谦卑。他能够把一个可爱但却平庸的人,就像托马索·特·坎瓦尼里那样的人,当作一个“伟大的天才”。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爱情令米开朗基罗的这些弱点显得颇为感人。当他因胆小畏惧而变得软弱时,这些软弱也仅仅是痛苦的——大家不敢说是“可耻的”——表现。他突然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于是,他不得不在意大利各处奔窜。1494年,因被一个幻象吓坏了,他便逃离了佛罗伦萨。1529年,他负责守卫的佛罗伦萨被围,他再次从这里逃走,逃到威尼斯,此时的米开朗基罗甚至做好了准备要逃到法国去。随后,他对自己的这种慌乱感到羞耻,他决心弥补自己的错误,重新回到了佛罗伦萨,完成自己的使命,直到围城结束。但是,佛罗伦萨被攻陷后,城内许多人都被流戍放逐,他又被吓得浑身发抖!他甚至卑微地恭维放逐官员华洛利——那个刚刚把自己的朋友、高贵的帕蒂斯坦·德·巴拉处死的家伙。唉!他甚至不承认他们是自己的朋友——那些被流放的佛罗伦萨人。

  他又开始恐惧,他为自己的畏惧而羞耻。他瞧不起自己,这种憎厌自己的心情最终使他病倒了,甚至让他产生了自杀的想法。大家都认为他会死去,但他不能死,在他的内心之中,还存有一份疯狂的求生力量。这力量每天都会提醒着他、紧紧拉住他,而这也让他忍受了更多的痛苦。——如果他不再有所行动该多好!可是他不能这样,他必须继续行动。——然而他的行动是源自主动吗?其实,他是在被迫地行动,他像但丁的受难者一样,被卷入自己那疯狂的矛盾的激情中,挣扎着生活。

  他该有多么的苦闷!

  “让我痛苦吧!继续痛苦吧!在往日的岁月中,我找不到哪一天是真正属于我的!”(《诗集》49)

  他曾向上帝发出绝望的呼救:

  “噢,上帝!噢,亲爱的上帝!有谁可以比我自己更能左右自己?”(《诗集》6)

  如果说他渴望死亡,那是因为他能够从死亡中看见这种令人发疯的奴役生活的结束。当他谈到死去的那些人时,他是多么的羡慕啊!

  “你们无须再为生命的嬗变和**的转换而感到畏惧……未来的日月不会对你们施暴;必须与偶然都不可能再左右你们了……写这些话时,我很难不羡慕。”[此句源自米开朗基罗在1534年,为悼念去世的父亲创作的诗篇。

  ](《诗集58》)

  死亡!不再存在于世!不再是自身。逃开万物的桎梏!摆脱对自己的幻想!

  “啊!使我,使我无法回复我自己!”(《诗集》135)

  我们听见这悲怆的呼声从那张痛苦的脸上发出来;他的那两只惶恐不安的眼睛仍然在首都博物馆里注视我们。[此种描写是根据后世画家、艺术家们所画的米开朗基罗的肖像而得。

  ]

  他中等身材,宽肩阔背,四肢发达,肌肉结实。因为过度劳作,身体有些变形,走路时,头往上仰着,佝偻着背,腆着肚子。从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弗朗西斯科·特·奥兰达,葡萄牙微型画画家、作家。

  ]的一幅米开朗基罗肖像画上,我们看到的他就是这副模样:他侧着身子站立着,身上穿了一件黑衣服;肩头披了一件罗马式大衣;头上缠着一条头巾,外戴一顶深黑色大呢帽,压得低低的。他的脑袋略圆,布满皱纹的额头向外突出。黑色微卷的头发乱蓬蓬地虬结着。一双小且忧伤但却很敏锐的深褐色眼睛里,有着黄褐和蓝褐的斑点。鼻子饱满宽直,中间隆起,但曾被塔里詹尼[塔里詹尼,佛罗伦萨派雕刻家、画家。移居英国后,成为英国第一位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倡导者。

  ]的拳头击破过。从鼻孔到嘴角有一些深深的皱纹。薄薄的嘴唇长得很细腻,下嘴唇微微前突。颊髯稀疏,长四五寸,像农牧神似的胡须都有了分叉。颧骨突起,面颊塌陷,圈在毛发之中。

  从米开朗基罗的整体相貌上,我们可以看到笼罩着他的那份悲哀与犹豫的神情。这完全是诗人塔索时代的面像,深深地烙印着不安与被怀疑所侵蚀的痕迹。他那双犀利的眼睛启迪、呼唤着人们的同情。

  关于同情,我们不要同他斤斤计较了,就将他追逐一生而并未能获得的那份爱给了他吧。他已经尝到了世间所能尝到的巨大痛苦。他看见自己的祖国遭受蹂躏;他看见意大利落入他人之手数百年;他看到自由的死亡;他看到他所爱的人一个个相继消失;他眼见艺术上的全部光辉,在一束一束地熄灭。

  当黑夜降临时,他依旧孤独地留在最后。而在死亡的门槛前,当他回首望去时,他甚至无法聊以自慰地对自己说,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做了他可能做的一切。他觉得一生虚度了。一生没有欢乐也是枉然。他把一生献给了艺术也是枉然。

  在他九十年的人生岁月中,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没有一天能够享受真正的人生。期间,他一直强迫自己去做那巨大的工作,竟然未能执行他伟大计划中的任何一项。他的那些伟大作品——他最看重的那些作品——没有一件是完成了的。命运的嘲弄使得这位雕塑家[米开朗基罗称自己是“雕塑家”而不是“画家”。

  ]只能完成他并不愿意去做的绘画作品。

  在那些既给他带来自豪的希望又带来无数的痛苦的作品中,有一些如《比萨之战》的图稿、尤利乌斯二世的铜像,在他生前就被毁掉了;另外一些如尤利乌斯的陵墓、梅迪契小教堂也被毁掉了,只剩下他构思的草图了。

  在雕塑家吉贝尔蒂[吉贝尔蒂,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著名的青铜器雕塑家。

  ]的《评论集》中,讲述了巴纳德公爵的一个可怜的德国首饰匠的故事。故事中说,“他可以同希腊古代雕塑家相媲美”,但在他晚年时,他看见自己花费了一生的心血创作的作品被毁掉了。——“他看到自己全部的辛劳都白费了,他便跪倒在地,大声喊道:‘啊,主啊,天地的主宰,万能的神啊,别再让我迷失方向,别再让我跟随除你而外的任何人吧,可怜可怜我吧!’他立刻把自己所有的财产全都分给了穷人,然后退隐山林,了却一生……”

  米开朗基罗与这个可怜的德国首饰匠一样,到了暮年,他悲痛地回顾着自己虚度的一生,看着自己尚未完成的作品,以及众多被毁掉的作品,自己一生的努力与付出都付之东流了。于是,米开朗基罗退让了。文艺复兴时期的一切光芒,以及胸怀自由且威严的灵魂,同他一起遁入“那神明的爱,那神明在十字架上张开双臂迎接我们”。

  《欢乐颂》雄浑的声音没有嘶喊出来。直到生命的终结,他发出的都只是《苦难颂》和解放一切的死亡的颂歌。他被彻底击败了。

  这就是一位世界征服者。我们享受着他天才般的杰作,同享受先辈们的伟绩一样,不再去想他们为之流过的鲜血。

  我愿意将这鲜血呈献于世人,我愿高举英雄们的红旗,让它们飘扬在我们的头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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