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变乱之后

  

  1

  逮捕了罪魁祸首,乱党势力并不一定就削弱,因为可能出现新的首领。囚禁大院君之后,还必须除掉他的长子李载冕。

  对此,马建忠与袁世凯进行了密商。

  当日,即阳历8月28日下午五时,以吴长庆名义致函李载冕:“有事相商,有劳尊驾来南别宫一叙。”

  然而,李载冕并未露面,只遣使者李永肃带来一封信,理由是“家母有病,不能前往”。

  “请回去转告上将军:来南别宫对他有好处……可以协商尊父大人(大院君)的释放、归国问题。为了尊父大人,也希望他前来……好吧,我写一张便笺,请交给上将军。”

  马建忠写了一封便函,交与李永肃。

  晚上,金允植来了。他是朝鲜驻清廷领选使,搭乘丁汝昌的舰船回国的。金允植不会说中国话,但能自如地书写汉文,在船中常同袁世凯笔谈。

  金问袁:“何故头发半白?”

  二十四岁的袁世凯少年白头,头发已经是黑白参半。

  袁世凯答道:“弟少孤,有志四方,游历天下,偶得失血之症,以致早白。”

  船上寂寞,常做无聊笔谈,而此刻,马建忠在纸上写下一项重大事件:“速入朝,请国王手书。”

  当时,袁世凯也在场,但他的文字远不及马建忠,所以不愿执笔。马、袁两人所要求的是,讨伐大院君一伙乱党,需要有一个依据,那就是朝鲜国王吁请的“手书”。有它在手,当然对战事有利。

  “请派朝鲜将领申正熙,对我军予以援助。”马建忠又写出一项要求。

  每逢马建忠写完一段搁笔时,金允植就发出一声叹息。马建忠,三十七岁;金允植,四十七岁,字洵卿,出身于忠清北道的名门。前一年升任驻中国领选使前,是顺天府使。后来,当了**政权的外相,积极协助日本吞并朝鲜,成为日本的“子爵”。但此时,他还是亲清派人物。

  “完了。”马建忠把笔搁到笔架上,告诉他笔谈已经结束。简单的中国话,金允植还能理解。他耸起双肩,仿佛要浩叹一声。

  “看见他那么叹息,心里真不是滋味。”马建忠在金允植回去之后,叹了一口气。

  “金允植的叹息也传染吗?”袁世凯微笑道。

  金允植走了大约半小时,马建忠等的寓所外面,人声鼎沸。

  “国王的手书不会这么快的。”袁世凯说道。

  “大概是上将军。”马建忠道。

  果然是上将军李载冕来访。

  “上钩啦?”袁世凯狡黠地眨着眼睛。

  “不,他一切都知道了。”

  马建忠站起身,大院君的长子李载冕似乎完全明白清政府呼唤他的目的。

  “已经十一点钟了,请屈尊一夜,明早再谈。”

  马建忠说完,李载冕表情冷淡,只是点点头。

  李载冕临时下榻处,有一小队清兵持刀警戒。将他隔离,是为了防止镇压期间大院君的余党推举他为首领。

  深夜(马建忠的日记里记为凌晨二时),金允植小心提着朝鲜服的袖子来到南别宫,袖子里藏着国王手书。他拿起笔来,不及落笔,就叹息了一声。

  “吁请讨伐。”

  国王给了手书,但拒绝由申正熙率领朝鲜兵增援。他不希望同胞厮杀。

  朝鲜兵是否陪同作战,无关紧要,清兵早已做好战斗准备。张光前奉命率领后营官兵,出小东门,与吴兆有指挥的右营和何乘鳌指挥的正营会合,共同向枉寻里进发。

  乱党的据点在枉寻里和利泰里(也叫利泰院)。利泰里战斗由总帅吴长庆亲自督阵,在次日即8月29日打响。

  “壬午之变”之所以称为“军乱”,是因为士兵是这次暴动的主体。枉寻里和利泰里两地是士兵的居住地,而且,他们不是住在兵营里,而是与家属同住,混杂在居民中间。

  “不许用火炮!”吴长庆命令道。

  金允植藏在袖子里的不仅有国王的手书,还有一张安民告示:

  不要抵抗讨伐军,绑缚乱党送官者赏,抵抗者杀无赦。

  这张安民告示是否张贴了,不得而知。

  2

  金允植后来协助日本吞并朝鲜有功,被授予爵位,但据说又因为参与“三一”事件,被撤销了。这件事,反倒为他提高了声誉。金允植著有《阴晴史》,详细记述了“壬午军乱”。

  金允植在南别宫会见袁世凯时,曾反复探询:“你们怎么辨别乱党军队和普通居民?”

  对于金允植所担心的事情,袁世凯似乎毫不关心。

  “不用过分担心嘛!”他很不耐烦地答道。

  利泰里方面并无太大的战斗,枉寻里方面也只是小有巷战。虽然听不到炮声,枪声却未停息过。枉寻里位于小东门外三百米处,两面靠山,中间一条街,民房栉比,这里的乱党军队有半数逃往山中,余下的进行抵抗。

  张光前的后营军俘获“乱党”一百三十余人,随后来到的何乘鳌的正营军俘获二十余人。利泰里地区的乱党士兵听说清军逼近,便一哄而散,仅有二十余人被俘。值得怀疑的是,所俘获的人是否都是乱党。有人带着武器侵入自己的住宅区,难道就没有男子汉挺身而出,为保护家人而战斗吗?俘虏当中肯定有些人不是乱党。

  “被俘者应该交朝鲜当局去审问。”吴长庆的幕僚张謇提议道。

  “那好,让我们审问,语言也不通,交给他们处理好了。”吴长庆表示同意。

  审问以朝鲜当局为主,结果,只有十人作为罪犯被处刑,余者全数释放。至此,“壬午军乱”解决了。

  扣押大院君的事情,清政府做得很成功。既明确了责任之所在,又显示了宗主权。不过,出兵枉寻里和利泰里是否有必要,值得探讨。即使作为一种威吓,也似乎有些过火。军官渴望打仗,打仗是晋升的好机会,所以,也许是不得已而为之吧。

  身为天主教徒的外交官马建忠并不反对威吓的作战方式。清廷派到朝鲜的将领,除了吴长庆的几个幕僚,绝大多数是军官。就是幕僚中,也有像袁世凯那样明显地带有军人素质的人。

  晋升之机!抱着最强烈的意愿,处心积虑地钻营的就是袁世凯。

  “那个黄口小儿太锋芒外露了!”黄仕林带着明显不愉快的神情说道。在吴长庆军中,黄仕林是职业军人中资格最老的一个,任记名提督,两年后吴长庆殁世,他继承庆军。中日战争时为旅顺守将,扮演重要角色。

  在一个经验丰富的职业军人看来,袁世凯的阿谀作风过分刺眼。即使不是什么急事,袁世凯也骑着马四处奔走。

  “这家伙总想出风头。”

  黄仕林看了一眼骑在马上的袁世凯,撇撇嘴说。有时,甚至吐口唾沫,呸他一下。也许正像他说的那样,袁世凯为了出风头,到处钻营。不过,对于总司令官来说,这却是个非常得力的人。吴长庆近来已感到身体不适,动辄疲劳,自然就喜欢用勤快的部下。如此一来,当然会委以重任。

  袁世凯的举动,朝鲜当局也看得很清楚。而且,他这时还是个无官职的幕僚,最易接近。

  曾传说被杀害的闵妃,此时还活着,隐藏在忠州同族的府第中。朝鲜国王李熙取消了为闵妃服丧的讣告,亲赴忠州迎接。在注重儒教教条的朝鲜,这是一个特殊的举动。可见,朝鲜国王多么爱恋闵妃,并信赖她。吴长庆派清兵百名,沿途护卫。

  王妃返宫之际,清军将领中第一个跑去“祝贺”的,不是别人,正是袁世凯。袁世凯的名字深深地印在朝鲜王室的头脑里,是理所当然的。对于袁世凯的祝贺,朝鲜国王比王妃更高兴。王妃返宫为阴历八月一日,阳历为9月12日。大约半个月后,朝鲜国王特意单独召见袁世凯。召见时,朝鲜方面由要人鱼允中作陪。谈话内容,袁世凯本人从未言及,朝鲜方面的史料《从政年表》也只是记载了单独召见一事,未曾涉及内容。很可能是答谢他对王妃返宫的祝贺。

  对于并非清政府正式官员的袁世凯,朝鲜国王竟如此厚遇,大概表示了朝鲜当局的一种希望:“我方所欢迎的正是袁世凯这样的人物。”

  由于“壬午军乱”,清政府当局对朝鲜问题更加重视了,此外还有与日本的关系。今后有必要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里驻兵朝鲜。同时,还必须设置一个代表团,组成人员最好是善于同朝鲜宫廷周旋的人,于是,袁世凯得到破格录用。可以说,这是朝鲜方面转弯抹角向清廷提出的人选。

  当时的朝鲜国要人们,对于清廷设置代表团的人选,没有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马建忠的日记中写道:

  金允植来馆笔谈,为人颇迂钝。每谈一事,不能即了……

  金允植是朝鲜第一线的外交官,也是学者,写有《阴晴史》等多种著作,决非迂钝之流。不“钝”,但可能有些“迂”。他总是避免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尽可能采取迂回手法,因此,每谈一事,难以得出结论。马建忠对此颇为焦心。

  朝鲜宫廷迂回的希望,终于实现了。此次事变后,袁世凯奉命留驻朝鲜。

  3

  袁世凯既然受到如此重视,吴长庆也不能只把他作为“无官”的幕僚了,于是奏请授予他官职。李鸿章回乡守制,不在直隶总督之位,但作为北洋大臣,仍参与论功行赏之类“公务”。吴长庆上报袁世凯的功绩:“治军严肃,剿抚应机……”

  治军严肃,指的是他斩了七名违犯军纪者,这成了他出头的因由。

  袁世凯受命“以同知用”,即按同知的待遇获得正式任用。同知相当于知府的副职,正五品。吴长庆的部将黄仕林和吴兆有等是记名提督的总兵,即本职为总兵,允许称提督。提督为从一品,总兵为正二品。

  从品级上看,袁世凯同这些将官有很大差距,但实际上,清朝官制中武官品级偏高,有名无实。军人舍生忘死地奔波于战场,所以有意识加高了他们的品级,但俸禄是同品级文官的三分之一,甚至更低一些。例如:以正规年俸而言,正二品文官银一百五十五两,同品武官六十七两。袁世凯按正五品文官待遇,年俸为八十两,比正二品的总兵还多。

  清代的俸禄,正规年俸不如另外支给的“养廉银”(支给官吏的一种饷银,以养廉洁之心,勿为生活而勒索受贿)多。同是正二品,文官总督的养廉银为两万两,而武官总兵只有一千五百两,不到一成。

  从俸银制度来看,中国的“文尊武卑”是严重的。留驻朝鲜的袁世凯,不拘什么事,全然不把先辈部将放在眼里,就是因为他的文官品级赋予了他这种权限。譬如:与吴长庆携手负责朝鲜问题的马建忠,虽是正四品道员,却可以命令正二品的将军东奔西走,不足为奇。

  由此可见,袁世凯的“以同知用”的确是破格提拔。三年一度,拼命参加科举考试,即使“进士及第”,一般也不过是个正七品的知县而已。一辈子都无希望考取进士的袁世凯,能得到同知的地位,绝非易事。当然,免不了要受吴长庆军中同僚和先辈们的嫉妒。这种嫉妒的流露,就是讽刺诗。庆军驻防的汉城东门外关帝庙墙上,不知是谁写了一首打油诗:

  本是中州假秀才,

  中书借得无须猜。

  今朝大展经纶手,

  杀得人头七个来。

  张謇曾把这首打油诗抄录在笔记中。张謇之子张孝若整理父亲的遗稿时,发现了这首打油诗,留传给我们。据说,诗作者是军旅中的周某。袁世凯的老师张謇抄录这首诗时,一定是忍俊不禁吧。

  被袁世凯斩首的七个人,全是黄仕林麾下的兵卒,因此,庆军内部最憎恨袁世凯的就是黄仕林。

  一天晚上,黄仕林派人驰奔吴长庆的大本营,报称:“大批日本人身着白衣,渡河而来,欲攻我方阵地,希火速增援。”

  吴长庆叫来袁世凯,命他“火速率兵二百,急驰救援”。

  当时袁世凯正发着高烧。他不是像其他将领那样住在寓所里,而是住帐篷。这大概是他的拿手好戏,惺惺作态,借以取宠。谁知恰值阴雨连绵,被褥濡湿,他患了感冒。但他毫不退缩,直奔关帝庙,对吴长庆说:“日本与朝鲜已缔结了《济物浦条约》和修好条规续约,目前,日本没有任何理由挑起战端。假如日军真的攻击我方,那么,派二百名士兵也无济于事,还是我去侦察一下吧。”

  日本与朝鲜之间缔结《济物浦条约》,马建忠曾极力从中撺掇,因为清政府一心要抑制日本对朝鲜的割地要求。结果,条约缔结了,却不得不承认日本以保护使馆为名的驻兵权。

  这意味着今后在朝鲜这个舞台上,中、日之间将演出一场霸权争夺战。但刚刚以外交途径解决了问题,日本就突然向清军发动攻势,似乎是不大可能的。

  “我也觉得奇怪,是应当先侦察一下!”吴长庆说道。

  “那么我就去了!”

  袁世凯迈步走出庆军本营时,险些跌倒,因为他还发着高烧。他一走,幕僚中就有人大声说:“这家伙真讨厌,又演起戏来了。他根本没病,全是装的,咱们老帅本不该上他的当,可是……”

  袁世凯仅率四骑,驰向十几公里以外的现场,到达时,东方刚刚发白。那里什么也没有。

  “日本人路过这里了吗?”

  他们敲开散住在那一带的民家询问,但都只是摇头。

  “真的没人路过吗?”

  “不,有人路过。”

  “谁?”

  “河对面朴家送殡的。”

  “大约有多少人?”

  “朴家是大富户,送殡的人多极啦,没挨个儿数,总有一千人吧!”

  “噢?一千人!他们过河了吗?”

  “不过河没法儿到墓地呀!”

  当时朝鲜有厚葬的习惯,深夜里超过千人的送殡行列并非稀罕事。而黄仕林竟误认为是日本军渡河作战。

  这段故事记载于袁世凯门生所写的《容庵弟子记》中,有意夸张了黄仕林的狼狈相。用这种对话方式描述事情的原委,也可以看出袁世凯同黄仕林对立关系之一斑。

  4

  “壬午军乱”以后,清政府对朝鲜的政策可分为两大派。

  一派是曾经当过驻日公使馆参赞,后来转为驻美国旧金山总领事的诗人、外交官黄遵宪的“联日政策”。他认为,在列强之中有可能对朝鲜大肆入侵的只有沙皇俄国,为了抑制沙俄南下寻求不冻港,清政府应当联合日本。

  另一派是吴长庆的幕僚长张謇主张的积极政策。他认为,忽视日本是错误的,日本同沙皇俄国一样,有侵略朝鲜的可能性,所以不要依靠日本。清政府自身应当尽一切力量,采取保护朝鲜的政策。

  然而,除了政策论点之外,还有政治力学从中左右。

  李鸿章身为直隶总督,立于国政之巅,但他觉得地位并不牢固,时刻提防着出现打倒自己的势力。他以淮军的武力为政治背景,被公认为淮军总帅,但他却最防备淮军系统中的实力人物,如代行其职务的张树声、开赴朝鲜的吴长庆等。

  张謇对朝鲜的积极策略,一般称为“朝鲜善后六策”。他对代理北洋大臣张树声抱有希望,认为他会把“朝鲜善后六策”上奏朝廷。当时朝廷的最高权力者是西太后。

  然而,当张謇的“朝鲜善后六策”报到天津时,正值李鸿章的百日守制结束,北洋大臣的大权又回到他手中。“政治、外交是现实,这种进言不过是无视现实的书生饶舌而已。”于是,李鸿章把它扣压了。对于下级的献策,是否上奏西太后,他有权裁夺。然而,不知何时,出现了“李鸿章扣压有关朝鲜的极佳献策”的流言,并且,“朝鲜善后六策”的具体内容也传开了。

  本已扣压的奏章,为什么能流传?

  “去调查一下那个书生的呓语是从哪里泄露的,谁泄露的!”李鸿章命令左右。为维护手中的权力,他惯于使用谍报人员。果然,伸向四处的情报网很快就查到了出处。

  代行北洋大臣职务的张树声有个儿子,名叫张华奎,他出于青年人的忧国心和好奇心,把从朝鲜呈报给父亲的表章抄录下来。这是吴长庆、丁汝昌、马建忠三人联名呈报的。张謇是吴长庆的幕僚,他的“朝鲜善后六策”,自然要以吴长庆的名义呈报。呈文报来不久,张树声便交卸了代理北洋大臣的职务,所有奏章都移交给李鸿章。在此之前,张华奎已经抄录了“六策”。

  这样重要的表章,当然要按绝密件处理,一旦外泄,关系重大。可是,张华奎悄悄地把它给几个抱有同感的青年看了。这些青年都是朝廷高官的子弟,关心国事,同当局要人也很亲密。他们不知道表章被扣压,以为像“六策”这样出色的策论,当然会被朝廷所采纳。

  “那篇‘朝鲜善后六策’,朝廷怎么研究的?有什么结论?”某个青年向军机处的军机章京询问此事,军机章京相当于军机大臣的秘书,由于工作关系,知道许多朝廷最高机密。

  “什么?‘朝鲜善后六策’?从未见过,连听也没听过,当然军机处也没讨论过。到底是个什么策论?”军机章京反问起询问者来。

  青年这才发觉它被扣压了,心里愤愤不平,暗暗骂了一句。但是,他得知“朝鲜善后六策”的途径并不是合法的,所以不敢声张。一旦声张出去,盗抄朝廷机密文书的张华奎必将遭杀身之祸。他只能悄悄地告诉靠得住的密友,而被告知的人不可能存在心里默不作声,又向信得过的好友偷偷耳语。

  就这样传来传去,李鸿章把“名论”扣压不报的事几乎半公开了。后来,有个硬骨头索性向西太后写了密奏:“有关外交事,李鸿章不可信任。朝鲜诸事,请皇上亲自裁夺。”

  这封密奏也被李鸿章截下。

  “原来是想把我整下台……”李鸿章这样认为,于是把张树声和吴长庆两人当作政敌,耿耿于怀。

  马建忠是李鸿章阵营里的人,他与黄遵宪交往密切,受其影响,也倾向于“联日政策”。

  书生之论!这是李鸿章下的简单结论。他也知道张謇的“朝鲜善后六策”是比较理想的。正因为采取了积极出兵的策略,才使日本收回了割让领土和矿山权的要求。可能的话,他倒也想采纳积极政策,但是,这必须用武力做后盾。

  李鸿章是个现实主义者,他最了解清军的现状。他可说是现今这支清军的创始者,比谁都清楚这支军队不具备国际的作战水平。

  太平天国兴起之前,清军的腐败已达到顶点,让装备不全的太平军追得团团转,是一支只知道败退的军队。社会对清军的评价是:兵即流氓。这样的军队,在团练的基础上得以复苏,成为曾国藩的湘军和李鸿章的淮军。经过手术,确把最恶化的患处割掉了,然而,体质依然没有改变,仍在腐败。这一点,堪称清军之父的李鸿章知道得最清楚。

  “壬午军乱”后两年,中法战争打响,虽然清军在战事中处于有利地位,但李鸿章仍然做了很大让步,令人不解。其实,李鸿章对清军的不信任,是解开此谜的钥匙,而且,他还害怕损失了自己的直系部队,会削弱自己对政治的发言权。

  从此,朝廷中一出现主战论,李鸿章就会疑心:是不是想让我的军队遭受损失,把我赶下台?

  “壬午军乱”趋于平静,闵妃回到汉城的消息传到北京,翰林院侍讲张佩纶上奏了《东征策》。

  张佩纶时年三十四岁,直隶出身,同治十年(1871年)进士。他与邓承修等人被称为“清流”,为官清正、刚烈,素以弹劾有过失的高官不留情面而闻名。由于他的弹劾,尚书万青黎、董恂,侍郎贺寿慈等人下了台。后娶李鸿章之女为妻。因坚持主战被免职,中法战争中被派往第一线,丢了福建水师,被判充军。在与义和团讲和时辅佐岳父李鸿章,后又因李的软弱外交与其发生冲突,终被免职,一生坎坷。他的主张始终如一,即“加强戒备**、东三省和**,以防日本和沙俄侵入”。

  “壬午军乱”后,他的《东征策》主张向日本派出远征军,膺惩日本夺去中国藩属琉球和至今仍向朝鲜伸手之罪。

  上奏的日期是阴历八月十六日。当然,并不是要求立刻派出远征军,而是确立远征的根本方针,训练水师,建造军舰。

  不仅上奏,张佩纶还以私函向李鸿章提出相同的主张:“欲存朝鲜,当从折服日本始。欲折服日本,当从改订仁川五十万之约始。”

  他严厉谴责日本从朝鲜掠夺五十万两赔款,认为清为朝鲜之宗主国,不该默然不理。

  信的开头说:“朝鲜之事,昨日论而未尽,今请再度借箸,不可知否?”

  “借箸”的典故,出自《史记》,张良为刘邦献策的时候,借用筷子比画示意,后以“借箸”指替人谋划。总之,张佩纶似乎终日向李鸿章鼓吹强硬政策。

  “‘清流’一伙人真是难以对付,张謇,还有张佩纶……这些人的意见如果真行得通,当宰相倒是个自在事……”

  李鸿章把信推到桌子边上,拉过墨盒,在张佩纶的《东征策》上批道:“海军未备,渡海远征非计。”

  正好十个字,没有更多的解释。

  李鸿章轻轻摇了摇头。

  这样批示,并不是愉快的,于是他想找一件令人愉快的呈文看看。从裁决、复奏的函件中抽出一封来自朝鲜的呈文,事由是“为请奖叙朝鲜之役有功人员事”。

  表彰、提升有功人员,的确是件有趣的事。

  “噢,袁世凯?听吴长庆说过,袁甲三的侄孙在他的麾下当幕僚……肯定是他了……怎么?治军严肃……嗯,名门之子,索性重用一下……”李鸿章一边阅读公文,一边喃喃自语。

  他又看了看附件。上面写着袁世凯是咸丰九年(1859年)生。

  “真年轻……”

  李鸿章到了羡慕年轻人的时候了,他次年满六十岁。

  5

  张佩纶上奏《东征策》之日,朝鲜国王李熙向北京寄来咨文。职掌藩属诸国事务的是礼部,所以朝鲜同清廷来往公文,必须采取请礼部“转奏”的形式,这就是咨文。

  八月十六日朝鲜国王的咨文有两件。

  一件是对平定乱党的致谢,一件是恳请放归生父大院君。

  对于后者,清政府方面的回答是“着毋庸议”。

  因为大院君罪过深重,释放归国的问题不值得研究,但鉴于朝鲜国王思念之情,允其每年派人前来慰问。

  另外,关于“壬午军乱”,中国方面的记载中多记为“东学党事件”。当然,掀起暴乱的士兵当中也许有些人与东学党有关系。但那次暴动并不是东学党发动的。“乱党”即东学党的说法是不正确的。

  所谓东学党,一言以蔽之,就是宗教性的攘夷党。

  19世纪后半期,朝鲜停止锁国,较晚地开始同别国建立外交关系,与此同时,天主教也在朝鲜传播开来。不久,朝鲜人怀疑天主教是否担负着西欧侵略别国的先锋角色。而且,展现在朝鲜人面前的现实是,不可动摇的宗主国在鸦片战争中屈服于英国,又接连不断地订立了许多不平等条约。

  为什么大清帝国败给了西欧国家?

  果真光依靠武力就能决定胜负吗?不,绝不是。——这就是庆州的没落士族崔济愚的看法。他的结论是:西欧的强大,在于有基督教这样的宗教做背景。那么,要使朝鲜走上富强之路,需要使宗教有这种力量,需要出现一个新的宗教。从前的儒教、佛教、道教等,都没有这种力量。

  西学,是西欧强大的源泉,它是以基督教为中心信仰的,必须用东学与之相对抗。想到此,崔济愚在儒、佛、道三教之外,参照天主教的教义,在朝鲜传统的黄教的基础上,创建了一个新宗教。

  东学应运而生了。

  “只要喝了护符的烧灰,即可得到富贵长寿。”它含有现世的迷信,又有反对门阀、主从关系和嫡庶差别等进步的一面。东学以社会贫困所造成的不安为背景,广泛地流行开来,尤其在下层社会里传播较快。崔济愚终因“以邪教惑民”被处死。然而,迫害常会使宗教强大。崔济愚死于“壬午军乱”前二十年的1864年。第二世教主崔时亨进一步把东学的教义系统化。东学在镇压之下缓慢而稳步地发展。

  东学发展在社会的底层,所以掀起“壬午军乱”的士卒当中有很多东学信徒,是可以想象的。但是,不能认为东学作为一个组织领导了这次暴乱。东学作为一个组织发挥力量,还需要十年以上的岁月。

  “壬午军乱”以后,依据条约,日本在一年之内可以派兵驻扎朝鲜。清政府留庆军原地驻守。朝鲜允许两国驻军,此后的情况是不难想象的。朝鲜国内亲清派和**派的派系之争激烈化,也是很自然的。由此而产生的社会不安,正好给东学以可乘之机。

  中、日以朝鲜为舞台争夺霸权,而朝鲜也想乘机摆布两国。例如,朝鲜企图在清政府的驻外机关内部造成混乱。

  清政府的驻外机关即庆军,如果团结一致的话,肯定会加强对朝鲜的压力。如果庆军内部经常发生龃龉,那么,朝鲜就可以减轻身上的重压。

  朝鲜的要人们,如前所述,迂而不愚。历史教给了他们作为弱小者的生存之道。

  朝鲜当局为什么重视乳臭未干的二十四岁的袁世凯?当然,袁世凯确实有才干,但是,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例如,朝鲜国王想委托袁世凯训练朝鲜军,因为朝鲜当局早就看出,被提拔为同知的袁世凯在庆军内部受到众人的嫉妒。朝鲜越重用袁世凯,这种嫉妒就会越激烈,庆军的步调必将日趋紊乱,而朝鲜则能够从中得到好处。

  在这种意义上,应该说袁世凯是个幸运儿,才二十四岁就得到如此优遇,难怪他要误认为都是靠自己的才干了。于是,飘飘然,目空一切,对于他的业师张謇,昔时称“老师”,及至当了同知,称呼也改变了。在书信之中,原先称张謇为“夫子大人”,现在则改称“仁兄”。

  袁世凯在“壬午军乱”后驻留朝鲜十二年。后来他玩弄权术的诸多手段,都是在这一时期学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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