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

  他们脚步蹒跚、痛苦地走下了堤岸,有一次,走在前面的那个还在乱石中间差点失足摇晃了一下。他们又累又困,因为长期忍受着这苦难,脸上都带着愁眉苦脸、咬牙苦熬的表情。他们肩上捆着用毯子包起来的沉重无比的包袱。幸亏那条勒在额头上的皮带还得力,帮着吊住了包袱。他们每人拿着一支来复枪,弯着腰走路,弓身向前走着,肩膀探向前方,而头部探向更远的地方,眼睛看着地面。

  “我们藏在地窖里的那些子弹,要是身边有两三发就好了。”走在后面的那个人说道。

  他的音调阴沉沉的、干巴巴的,完全不带任何感情。他毫无热情地说着,前面的那个只顾一瘸一拐地向流过岩石、激起一片泡沫的白茫茫的小河里走去,一句话也不说。

  后面的那个紧跟着他,两个人都没有脱掉鞋袜,虽然溪水异常冰冷——冷得他们脚腕疼痛,两脚发麻。每逢走到河水冲激到他们膝盖的地方,两个人都摇摇晃晃地快要站不稳似的。

  紧跟其后的那个在一块光滑的圆石头上滑了一下,几乎跌倒,可是,他猛力一挣,维持住了平衡,同时痛苦地尖叫了一声。他好像有点头昏,一边摇晃着,一边伸出那只闲着的手,好像要扶着空中的什么东西。站稳之后,他又向前走去,不料却又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摔倒了。于是,他一直站着不动,瞧着前面那个一直没有回过头来的人。

  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足足站了有一分多钟,似乎在内心和自己经过了一番争辩。接着,他就叫了起来:“喂,比尔,我扭伤脚腕子啦。”

  比尔摇摇晃晃地穿过白花花的溪水。他没有回头。

  后面那个人瞅着他这样走去,脸上虽然依旧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流露出跟一头受伤的鹿一样的神色。

  前面那个人一瘸一拐,径直向前走去,没有回头看一眼。河里的人眼睁睁地瞧着。他的嘴唇有些发抖,于是,他嘴上那丛乱棕似的胡子也明显地抖动起来。他的舌头,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来舐着双唇。

  “比尔!”他大声地喊着。

  这是一个坚强的人在患难中求救的喊声,可是比尔的头并没有转过来。他的伙伴干望着他,只见他古里古怪地一瘸一瘸地走着,跌跌撞撞地前进,摇摇晃晃地登上一片并不陡的斜坡,向矮山头上不太明亮的天际走去。他一直瞧着他跨过山头,直到消失了踪影。于是他掉转眼光,缓缓扫过比尔走后留给他的那一圈世界。

  靠近地平线的太阳,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球一样,快要被那些混混沌沌的浓雾和蒸气遮没了,让你觉得它仿佛是什么密密团团,然而轮廓模糊、不可捉摸的东西。这个人拿出他的表,将重心移到一条腿上。现在是四点钟,在七月底或者八月初的季节里——在最近一两个星期,他已经不知道确切的日期——他知道太阳大约是在西北方向。他瞧了瞧南面,知道在那些荒凉的小山后面就是美丽的大熊湖。而且,他还知道在那个方向,北极圈的禁区线一直横贯到加拿大的冻土地带。他所站的地方,是铜矿河的一条支流,铜矿河本身向北流去,通向加冕湾和北冰洋。他从来没到过那儿,可是有一次,他在赫德森湾公司的地图上曾经看见过那地方。

  他把周围那一圈世界重新打量了一遍。这里的景色并不令人乐观,四周都是模糊的地平线。小山全都是低低的。没有树,也没有灌木,没有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辽阔无边的荒野,很快他两眼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比尔!”他悄悄地、一次又一次地喊道:“比尔!”

  他畏缩地站在白花花的溪水中,好像这个广大的世界正在用压倒一切的力量挤压着他,正在残忍地现出得意的威风来摧毁他。他像发疯似的抖了起来,连手里的枪都哗啦一声落到了水里。这个声音惊醒了他。他和恐惧斗争着,尽力地鼓起精神,在水里摸索着,找到了枪。他把包袱向左肩稍微挪动了一下,以便减轻扭伤的脚腕子的沉重负担。然后,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对岸走去,由于疼痛而有些脚步畏缩。

  他一步也没有停。像发疯似的拼着命,不顾疼痛,匆匆登上斜坡,一直走向他的伙伴消失踪影的那个山头——比起那个一瘸一拐走着的伙伴来,他的样子显得更加古怪可笑。可是到了山头,只看见一片死气沉沉的、寸草不生的浅谷。他继续和恐惧斗争着,克服了它,把包袱再往左肩挪了挪,慢慢地走下山坡。

  谷底一片湿润,地上厚厚的苔藓像海绵一样浮在水面上。他走一步,水就从他脚底下溅出来,他只要一提起脚,就会发出一种“吧咂吧咂”的声音,因为潮湿的苔藓总是吸在他的脚上,不肯放松。他挑着好路,从一块沼地走到另一块沼地,再顺着比尔的脚印,并不时越过像小岛一样突立在这片苔藓海中的岩石。

  虽然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却没有迷路。他知道,再往前去,就会走到一个小湖边上,那儿有许多很小很细的枯死的枞树,当地的人把那儿叫作“提青尼其利”——意思是“小棍子地”。另外,有一条河汇入那个湖,河水不是乳白色的。溪上有灯芯草——这一点他记得十分清楚——但是没有树木,他完全可以沿着这条小溪一直走到水源尽头的分水岭。他可以翻过这道分水岭,再走到另一条小溪的源头,这条溪是向西流去的,他可以顺着水流走到它注入狄斯河的地方,在那里,在一条翻了的独木船下面能够找到一个小坑,坑上面堆着许多石头。这个坑里有他那支空枪所需要的全部子弹,还有钓钩、钓丝和一张小渔网——打猎、钓鱼求食的一切工具。同时,他还会找到面粉——但是并不多——此外,还有一块腌猪肉同一些豆子。

  比尔会在那里一直等他的,他们将划着船沿狄斯河向南,到达大熊湖。紧接着,他们就会在湖里朝南方划,一直朝南,直到麦肯齐河。就算到了那里,他们还是要朝着南方,继续朝南方走去,那么冬天就怎么也不会赶上他们了。让湍流结冰吧,让天气变得更寒冷吧,他们会向南走到一个暖和的赫德森湾公司的站头,那儿不仅树木长得高大茂盛,食物也多得永远吃不完。

  这个人一路向前挣扎的时候,脑子里就是这样想的。他不仅辛苦地拼着体力,也同样苦苦地绞着脑汁,竭力设想着比尔并没有抛下他,想着比尔一定会在藏东西的地方等着他。他不得不这样想,不然,他就不用这样拼命,他早就躺下死掉了。当那团模糊不清的、像圆球一样的太阳慢慢向西北方沉下去的时候,他一再计算着在冬天追上他和比尔之前,他们向南逃去的每一条路。他反复地想着地窖里和赫德森湾公司站头上吃过的东西。他已经两天没有吃过食物了,至于没能吃到他想吃的东西的日子,那就更不止两天了。他经常弯下腰,摘起沼地上那种灰白色的浆果,把它们放到嘴里,嚼几口,然后吞下去。这种沼地浆果只有一小粒种子,外面包着一些浆水。一进口,水就化了,而那颗种子嚼起来又辣又苦。他知道这种浆果并没有养分,但是他仍然抱着一种不顾常理,不顾经验教训的希望,顽强地咀嚼着它们。

  走到九点钟的时候,他在一块岩石上绊了一下,由于极度疲惫和虚弱,他晃了晃,跌倒在地。他侧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地躺了下来。接着,他从捆包袱的皮带中脱开身子,笨拙地挣扎起来勉强坐着。这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他借着流连不散的暮色,在乱石中间摸索着,想找到一些已经干枯的苔藓。当搜集到一堆这种燃料后,他生起一堆火——一蓬不旺的、冒着黑烟的火——又放了一个白铁罐子在上面煮水。

  他打开包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数数他的火柴。一共是六十七根。为了弄清楚,他数了三遍。他把它们分成了几份,再用油纸包起来,一包放在他的空烟草袋里,另一包放在他那顶旧帽子的帽箍里,第三包放在他贴胸的衬衣里。做完以后,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慌,于是把它们全拿出来打开,重新数一遍。仍然是六十七根。

  他在火边烘烤着潮湿的鞋袜。那双鹿皮鞋已经变成了湿透的碎片。毡袜子有好多地方都已经磨穿了,两只脚皮开肉绽,全都在流血。一只脚腕子胀得血管直跳,他检查了一下,它已经肿得和膝盖一样粗壮了。他一共有两条毯子,他从其中的一条撕下一长条,把脚腕子捆紧。此外,他又撕下几条,裹在脚上,代替鹿皮鞋和袜子。接着,他喝下了那罐滚烫的水,上好他的表,爬进了两条毯子中间。

  他睡得就跟死人一样。午夜前后短暂的黑暗来了又去。

  太阳从东北方升了起来——至少也得说从那个方向出现了曙光,因为太阳全都被乌云遮住了。

  六点钟的时候,他再次醒了过来,静静地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他仰视着灰暗的天空,知道是肚子饿了。当他撑住胳膊肘翻身起来的时候,一种很大的呼噜声把他吓了一大跳,然后他看到一头雄鹿正用戒备而好奇的目光看着他。这个牲畜离他只不过五十英尺(1英尺≈0.3米)光景,他脑子里立刻出现了鹿肉放在火上烤得咝咝响的情景和滋味。他随便地抓起了那支空枪,瞄好准星,扣了一下扳机。公鹿哼了一声,一下就跑开了,只听见它奔过山岩时蹄子得得乱响的声音。

  这个人骂了一句,然后扔掉那支空枪。他大声呻吟着,让自己站起身来。这是一件很慢而且很吃力的事。他的关节都像是生了锈的铰链一样。它们在骨臼里的动作很迟缓,阻力很大;一屈一伸都要咬着牙才能办到。最后,两条腿总算是站住了,但是又花了一分钟左右的工夫才挺起腰,他才挺起身子,能够像一个可以直立的人那样站直。

  他慢腾腾地登上了一个小丘,望了望周围的地形。既没有树木,也没有小树丛,什么都没有,只看到一望无边的灰色苔藓,偶尔有点灰色的岩石,几片灰色的小湖,几条灰色的小溪,算是一点变化和点缀。天空是灰色的,既没有太阳,也没有太阳的影子。他不知道哪儿才是北方;他已经忘了昨天晚上他是怎样走到这里来的。不过,他并没有迷路,这他知道的。不久他就会走到那块“小棍子地”。他觉得它就在左面的一个什么地方,而且不远——可能翻过下一座小山头就到了。

  于是他便回到了原地,收拾起他的包裹,做好出发的准备。他摸清楚了那三包分别放开的火柴还在,虽然没有停下来再数一遍。不过,他还是迟疑了一下,在那儿一个劲地盘算着,这次是为了一个厚实的鹿皮口袋。袋子其实并不大,他甚至可以用两只手把它完全遮没。他知道它有十五磅重——等同于包袱里其他东西的总和——这个口袋使他无比发愁。最后,他把它放在一边,开始卷起了包袱。可是,卷了一会儿,他又停下手,盯着那个鹿皮口袋看了好一会儿。他匆忙地把它抓到手里,用一种反抗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好像这片荒原要把它抢走似的,等到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准备开始这一天的路程的时候,这个口袋依旧包在他背后的包袱里。

  他转向左边走着,不时停下来吃沼地上的浆果。他受伤的脚踝已经僵硬了,他比以前跛得更明显了,但是,比起肚子里的痛苦,脚疼也就算不了什么了。饥饿造成的剧痛非常强烈。它们一阵一阵地发作,好像在啃噬着他的胃,疼得他不能把精神集中在去“小棍子地”必须走的路线上。沼地上的浆果其实并不能减轻这种剧痛,它们辛辣的刺激反而使他的舌头和上腭也疼痛起来。

  他走到了一个山谷口,那儿有很多松鸡从岩石和沼地里呼呼地拍着翅膀飞起来。它们发出了一种“咯儿——咯儿——咯儿”的叫声。他向它们投去石块,但却不能打中它们。他把包袱放在地上,像猫捉麻雀一样偷偷走过去。锐利的岩石穿过他的裤子,划破了他的腿,直到膝盖流出的血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血迹,但是在饥饿的痛苦中,这种痛苦也算不了什么了。他在湿润的苔藓上爬着,弄得衣服都湿透了,身上直发冷。可是这些他都没有发觉,因为他想吃东西的念头是那么强烈。而那群松鸡却总是在他面前飞来飞去,呼呼地转,直到后来,它们那种“咯儿——咯儿——咯儿”的叫声简直变成了对他的一种嘲笑,他诅咒着它们,随着它们的叫声对它们大叫着。

  有一次,他爬到了肯定是睡着了的一只松鸡旁边。他一直没有看见,直到它从岩石的角落里朝着他的脸蹿起来,他才发现。他就像那只松鸡起飞一样惊慌,抓了一把,也只捞到了三根羽毛。当他瞅着它飞走的时候,他心里十分恨它,似乎它对他做了一些非常可怕的坏事。随后他回到了原地,背起包袱。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走进连绵的山谷,或者说是沼地,而这里有大量的野味。一群驯鹿走了过去,大约有二十多头吧,都待在可望而不可即的来复枪的射程以内。他心里有一种发狂似的、想驱赶它们的念头,而且相信自己一定能追上去并且捉住它们。一只黑狐狸朝他走了过来,嘴里叼着一只松鸡。这个人喊了一声,那是一种可怕的喊声,狐狸惊慌失措地逃走了,可是并没有丢下松鸡。

  傍晚时,他顺着一条小河走,因为含有石灰而变成乳白色的河水穿过稀疏的灯芯草丛向前潺潺流去。他紧紧握住这些灯芯草的根部,拔起一种好像嫩葱芽,只有木瓦上的钉子那么大的东西。这东西很嫩,他的牙齿咬进去,就会发出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味道很好。不过,它的纤维很坚韧。它是由一丝丝的充满水分的纤维组成的,跟浆果一样,完全没有养分。他丢开包袱,手脚并用爬进那些灯芯草丛中,跟牛一样大咬大嚼起来。

  他十分疲倦,总想休息一会儿——躺下来睡上一觉;然而他又不得不继续挣扎前进——不过,这并不一定是因为他急于要赶到“小棍子地’,多半还是因为饥饿在逼着他。他在小水坑里找青蛙,或者用指甲挖土找小虫,虽然他也知道,在这么远的北方,是不可能有青蛙和小虫的。

  他找遍了每一个水坑,直到茫茫无边的暮色降临的时候,他才发现一个水坑里有一条独一无二的、像鲦鱼般的小鱼。他将胳膊伸下水去,一直到水没到肩头,可是那条小鱼却逃开了。于是他又用双手去捉,这下把池底的乳白色泥浆全搅浑了。正在这紧张的关头,他掉进了坑里,半身都浸湿了。现在,水变浑了,看不清鱼在哪儿,他只好等待着,等泥浆沉淀下去。

  他又捉起来,直到水又搅浑了。可是,他已经无法等下去,便解下身上的白铁罐子,把坑里的水全都舀出去。起初,他发狂一样地舀着,把水全都溅到自己身上,同时,由于泼出去的水距离太近,水又流回坑里。后来,他就更加小心地舀着,尽量让自己冷静一点,虽然他的心跳得那么厉害,手在发抖。就这样过了半小时,坑里的水也差不多舀光了。剩下来的水还不到一杯。可是,并没有什么鱼。这时他这才发现石头里面有一条暗缝,那条鱼已经从那里钻到了旁边相连的一个大坑——坑里的水他一天一夜也舀不干。如果他早知道有这个暗缝,他在开始的时候就会用一块石头封住它,那条鱼也就不会跑掉了。

  他这样想着,四肢松软地倒在潮湿的地上。起初,他只是轻轻地哭,过了一会儿,他就对着这片无情的荒原号啕大哭,后来,他又大声地抽噎了好久。

  他升起一堆火,喝了些热水让自己暖和了一些,并且就像昨天晚上那样在一块岩石上露宿。最后他检查了一下火柴是否干燥,并且上好手表的发条。毯子又湿又冷,脚腕子疼得在不停悸动。可是他却只有饿的感觉,在不安的睡眠里,他梦见了一桌桌酒席和一次次宴会,以及各种各样的食物摆在桌上。

  醒来时,他感到全身寒冷而又不舒服。天上没有太阳,灰蒙蒙的大地和天空变得愈来愈阴沉。一阵刺骨的寒风刮过来,初雪铺白了山顶。周围的空气愈来愈浓,最后成了白茫茫一片,这时,他生起了火,又烧了一罐开水。天上下的一半是雨,一半是雪,雪花又大又潮。起初,一落到地面就融化,但后来就越下越多,直到盖满整个地面,淋熄了火,浸湿了他那些用来生火的苔藓。

  这对于他是一个信号,他必须要背起包袱,一瘸一拐地继续向前走。至于到哪儿去,他也不知道。他既不关心“小棍子地”,也不关心比尔和狄斯河边那条翻过来的独木舟下的地窖。他完全给“吃”这个词儿套住了。他真的是饿疯了,根本不管走的是什么路,只要能走出这个谷底就成。他在湿雪里摸索着,寻找着潮湿的沼泽浆果,然后又一面连根拔着灯芯草,一面试探着前进。不过这东西既没有味,又不能把肚子填饱。后来,他发现了一种带酸味的野草,就把找到的都吃下去了,可是找到的并不多,因为它是一种蔓生植物,很容易埋在几英寸(1英寸≈0.03米)深的积雪下。

  那晚他既没有火,也没有热水,于是他就钻进他的毯子睡下了,而且经常被饿醒。这时,雪已经变成了冰冷的雨。他感觉到雨落在他仰着的脸上,给淋醒了好多次。天亮了——又是灰蒙蒙的一天,没有太阳,雨却已经停了。刀绞一样的饥饿感觉也渐渐消失了。他已经没有了想吃食物的感觉。他只觉得胃里隐隐作痛,但是这并不使他过分难过。他越来越理智,他再次将首要兴趣集中在“小棍子地”和狄斯河边的暗窖上。

  他把撕剩的那条毯子扯成一条一条的,裹好那双血淋淋的脚。同时把受了伤的脚腕重新捆紧,为这一天的旅行做好准备。等到要收拾包袱的时候,他对着那个厚重的鹿皮口袋想了很久,但是最后还是决定把它随身带着。

  积雪已经被雨水融化了,只有那些小山顶仍为白色。太阳出来了,他总算能够定出罗盘的方位来,虽然他知道现在自己已经迷了路。在前两天的游荡中,他也许走得是太偏左了。现在,为了恢复正确的方向,就朝右面走,以便走上正确的道路。

  现在,虽然饿的痛苦已经不再那么明显,他却感到了一阵虚弱。他在摘那种沼地上的浆果,或者拔灯芯草的时候,经常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感到他的舌头很干燥,很大,好像上面长满了细毛,含在嘴里会发苦。他的心脏给他添了很多烦恼。他每走几分钟,心里就会猛烈地怦怦地跳一下,随后便是一阵使人痛苦得心情烦躁的上蹿下跳,逼得他透不过气来,只觉得头昏眼花。

  中午时分,他竟然在一个大水坑里发现了两条鲦鱼。但是把坑里的水舀干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他比较冷静,于是设法用他的铁皮罐将它们捉了上来。虽然它们只有他的小指头那么长,但他现在并不觉得很饿。胃里的隐痛已经愈来愈麻木,愈来愈不明显了。他的胃几乎像是睡着了似的。他把那两条活鱼放进嘴里,艰难且小心地咀嚼着,因为吃东西已成了纯粹出于理智的一种动作。他虽然并不想吃,但是他明白,为了活下去,他必须得吃。

  黄昏时分,他又捉到了三条鲦鱼,他吃掉了两条,留下一条当作第二天的早饭。太阳已经晒干了零星散漫的苔藓,于是他又能够靠热水取暖了。这一天,他走了不到十英里路,第二天,只要心脏许可,他就往前走,只走了五英里多地。但是胃里却没有—点不舒服的感觉,它已经睡着了。现在,他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驯鹿愈来愈多,狼也慢慢多起来了。荒原里常常传出狼嗥的声音,有一次,他还瞧见了三只狼在他前面的路上走过。

  又过了一夜,早晨的时候,他异常清醒,拿出那只鹿皮口袋,解开上面扎得紧紧的皮绳,从敞开的袋口倒出一股金黄色的粗金沙和天然金块。他把这些金子分成了差不多相等的两堆,一堆包在毯子里,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藏好,另外那堆仍然装到口袋里。同时,为了包脚,他又撕开了剩下的那条毯子。他仍然舍不得他的枪,因为狄斯河边的地窖里有子弹。

  这是一个有雾的日子,这一天,他又饿了。他的身体已经极为虚弱,他一阵一阵地晕着,什么都看不见了。现在,对他来说,一绊就摔跤已经不是稀罕事了,有一次,他被绊了一跤,正好摔到了十个松鸡窝里。那里面刚好有四只刚孵出的小松鸡,出世才一天光景呢,那些活蹦乱跳的小生命却只够吃一口。他一口吃了它们,他把它们活生生地塞进嘴里,像嚼蛋壳似的嚼起来。母松鸡激动地在他周围扑来扑去,他把枪当作棍子打它,可是它却闪开了。他向它投掷石头,一块石头碰巧击中了它的一个翅膀。松鸡拍击着受伤的翅膀逃开了,他就在后面一直追赶。

  那几只小鸡的确引起了他的胃口。他拖着那只受了伤的脚腕子,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追下去,有时向这只松鸡投石块,有时用嘶哑的声音尖叫着,有时候,他只是一瘸一拐,不声不响地追着,摔倒了就咬着牙,耐心地爬起来,或者在头昏得支持不住的时候用手揉揉眼睛。

  这一追,居然穿过了谷底的沼地,发现了潮湿苔藓上的一些脚印。这不是他自己的脚印——他看得出来,它们一定是比尔的脚印。不过他不能停下,因为母松鸡正在朝前跑。他得先把它捉住,然后再回来察看。

  母松鸡给追得筋疲力尽,可他自己也累得筋疲力尽。它歪着身子倒在地上喘个不停,他也歪着身子倒在地上喘个不停,只隔着十来英尺,然而却没有力气爬过去。等到他恢复过来,它也恢复过来了,他的手刚伸过去,它就扑着翅膀,飞到了他抓不到的地方。这场追赶就这样继续下去。黑夜来临的时候,松鸡终于逃走了。由于浑身软弱无力绊了一跤,头重脚轻地栽下去,脸被划破了,包袱压在背上。他一动不动地等了好久,后来才翻过身,侧着躺在地上,上好表,在那儿一直躺到清晨。

  又是一个起雾的日子。他剩下的那条毯子已经有一半做了包脚布。他没有发现比尔的踪迹。不过没有关系。饥饿逼得他太厉害了——不过——不过他又想,是不是比尔也迷了路。走到中午的时候,沉重的包袱压得他受不了。于是他重新把金子分开,但这一次只是把其中的一半倒了在地上。在下午的时候,他把剩下的那些金子也丢开了,只保留了他那半条毯子,那个铁皮罐,还有那杆枪。

  一种幻觉开始折磨他。他感到有十足的把握,他还剩下一粒子弹。就在枪膛里,而他一直没有想起。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始终明白,枪膛里是空的。但这种幻觉总是萦回不散。他与这种幻觉斗争了好几个小时,想要摆脱这种幻觉,于是他就打开枪,结果面对着空枪膛。这样的失望十分痛苦,仿佛他真的希望会找到那粒子弹一样。

  经过半个多钟头的跋涉之后,这种幻觉重新出现了。他于是又跟它斗争,而它又缠住他不放,直到为了摆脱它,他再次打开枪膛打消自己的念头。有时候,他越想越远,只好一面凭本能自动向前行走,一面让种种奇怪的念头和狂想,像蛀虫一样啃噬他的脑髓。不过,这些脱离真实的漫游持续的时间都很短,因为饥饿的痛苦总会把他刺醒。有一次,正在这样瞎想的时候,他突然猛地惊醒过来,看到一个几乎叫他昏倒的东西。他像酒醉一样地晃荡着,好使自己不致跌倒。在他面前站着一匹马,一匹马!他简直不能相信他的眼睛。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霎时间金星乱冒。他狠狠地揉着眼睛,让自己看看清楚,原来它并不是马,而是一头大棕熊。这个畜生正在用一种好战的眼光好奇地仔细察看着他。

  这个人举枪上肩,可是举到距离肩部还不足一半时,他放下枪,从屁股后面的镶珠刀鞘里拔出猎刀。他面前是肉和生命。他用大拇指试了试刀刃,刀刃很锋利,刀尖也很锋利。他本来可以扑到熊身上,把它杀了的。可是他的心却又开始了那种警告性的猛跳。接着又向上猛顶,迅速跳动,头像是给铁箍箍紧了似的,慢慢地,他的大脑一阵阵晕眩。

  他那不顾一切的勇气已经被一阵汹涌起伏的恐惧驱散了。在这样虚弱的时候,如果那个畜生攻击他,怎么办?

  他只好尽力摆出极其威风的样子,握紧猎刀,恶狠狠地盯着那头熊。它笨拙地向前挪了两步,站直了,发出了两声试探性的咆哮。如果这个人逃跑,它就追上去,不过这个人并没有逃跑。现在,因为恐惧而产生的勇气已经使他振奋起来。同样地,他也在咆哮,而且声音非常凶野,十分可怕,发出那种生死攸关、缠绕在生命深深的根基中的恐惧。

  那头熊慢慢向旁边挪动了一下,恐吓地咆哮着,连它自己也被这个站得笔直、毫不害怕的神奇动物吓住了。可是这个人仍旧不动,他像是石像一样地站着,直到危险过去,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阵,倒在潮湿的苔藓里。

  他鼓足勇气,继续向前走去,心里面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这不是害怕自己会束手无策地死于断粮的恐惧,而是害怕饥饿还没有耗尽他的最后一点求生力,他已经被凶残地摧毁了。这地方的狼很多,狼嗥的声音在荒原上飘来飘去,在空中交织成一片危险的罗网,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吓得他不由举起双手,把它往后推去,仿佛它是被风刮紧了的帐篷。

  那些狼,时常三三两两地从他前面走过。可是,它们却都避开了他。一是因为它们为数不多,此外,它们要找的是不会搏斗的驯鹿,而这个直立走路的奇怪动物却可能既会抓又会咬。

  傍晚时他遇到了许多零乱的骨头,说明狼曾经在这个地方咬死过猎物。这些残骨在一个钟头以前还是一头小驯鹿,一面尖叫,一面飞奔,非常活跃。他端详着这些骨头,它们已经被啃得精光发亮,其中只有一部分还没有干枯的细胞泛着粉红色。难道在天黑之前,他也可能变成这个样子吗?生命就是这样吗?一场虚空,一种倏忽而去的东西。只有活着才感觉得到痛苦。死并没什么难过,死就等于睡觉,它意味着结束、休息。那么,为什么他不甘心死呢?

  但是,他对于这些大道理想得并不长久。他蹲在苔藓地上,嘴里衔着一根骨头,吸吮着那些仍将它染得微微泛红的生命残渣。甜蜜蜜的肉味,和回忆一样隐隐约约,不可捉摸,却引得他要发狂。他咬紧骨头,使劲地嚼着。有时他咬碎了一点骨头,有时却咬碎了自己的牙,于是他就用岩石来砸骨头,把它捣成酱,然后吞进肚里。匆忙之中,有时也砸到自己的指头,使他感到无比惊奇的是,石头砸了他的指头他并不觉得很痛。

  接着下了几天可怕的雨雪。他不知道何时露宿,何时收拾行李,他白天和夜晚同样都在行走。他摔倒在哪里就在哪里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微微燃烧的时候,就慢慢向前走。他已经不再像人那样挣扎了。逼迫着他向前走的,是他的生命,因为它不愿意死。他也不再痛苦了。他的神经已经变得麻木,失去了感觉,他的脑子里则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妙的梦境。

  不过,他总是**着,咀嚼着那只小驯鹿的碎骨头,这是他收集起来随身带着的一点残屑。他不再翻越那些山丘或分水岭,只是自动地顺着一条流过一片宽阔的浅谷的溪水走了过去。可是他既没有看见溪流,也没有看到山谷,他只看到幻象。他的灵魂和肉体虽然在并排向前走,向前爬,但它们是分离的,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细微。

  有一天,他醒过来,神志清醒地仰卧在一块岩石上。阳光明媚而又温暖。他听到远处有一群小驯鹿尖叫的声音。在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他知道有雨,有风,有雪,至于他究竟被暴风雨吹打了两天或者两个星期,那他就不记得了。

  他纹丝不动地躺了好一会儿,亲切的阳光洒满他的全身,使他那受苦受难的身体充满了暖意。这是一个晴天,他想道。也许,他可以想办法确定一下自己的方位。他痛苦地使劲偏过身子。下面是一条流得很慢但是很宽的河。他觉得这条河很陌生,使他感到奇怪。慢慢地,他沿着河道向前望去,宽广的河湾蜿蜒在很多光秃秃的小荒山之间,比他以前碰到的任何小山都显得更光秃,更荒凉,更低矮。他于是慢慢地,从容地,毫不激动地,或者顶多也是抱着一种极偶然的兴致,顺着这条奇怪的河流的方向,向天际望去,只看到它注入一片明亮光辉的大海。他仍没有激动。太奇怪了,他想道,这是幻象吧,或许是海市蜃楼吧——多半是幻象,是他那错乱的神经演出来的把戏。当他看到一艘轮船正停泊在明亮的大海中,他更加坚定了这一点。他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奇怪,这种幻象竟会这样地经久不散!然而并不奇怪,他知道,在荒原中心绝不会有什么大海、大船,犹如他知道他的空枪里没有子弹一样。

  他听到背后有一阵吸鼻子的声音——仿佛喘不出气或者咳嗽的声音。由于极度虚弱和僵硬,他非常缓慢地将身体翻到了另一侧。他看不出附近还有什么东西,但是他耐心地等着。又听到了吸鼻子和咳嗽的声音,离他不到二十英尺远的两块蛙岩之间,他隐隐约约看到一只灰狼的头。那双尖耳朵并不像别的狼那样竖得笔直;它的眼睛昏暗无光,布满血丝;脑袋似乎无力地、苦恼地耷拉着。这个畜生不断地在太阳光里眯眼,它好像有病。正当他看着它的时候,它又发出了鼻音和咳嗽声。

  至少,这总是真的,他一边想,一边又翻过身,以便让自己能够看到一个真实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在此之前已经被他的幻觉遮住。可是,远处仍然是一片光辉的大海,那条船仍然清晰可见。难道这是真的吗?他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毕竟想出来了。他一直在向北偏东走,他已经离开狄斯分水岭,走进了铜矿谷。这条流得很慢的宽广的河其实就是铜矿河。那片明亮的大海正是北冰洋。那条船是一艘捕鲸船,本来应该驶往麦肯齐河口,可是偏了东,太偏东了,目前停泊在加冕湾里。他想起了许久以前他看到过的那张哈得逊湾公司的地图,现在,对他来说,这完全是清清楚楚,合情合理的。

  他坐起来,想着自身的事情。他已经走得磨透了裹脚的毯子,他的脚更是破得没有一处好肉。最后一条毯子已经用完了。枪和猎刀都不见了。帽子不知在什么地方丢了,帽圈里那小包火柴也一同丢了,不过贴在他胸膛上的那包被放在烟草袋里用油纸包着,它们还在,而且很干燥。他瞧了一下表,时针指向十一点,表仍然在走。很明显,他一直没有忘了上表。

  他很冷静,很沉着。虽然已经极度衰弱,他却并没有痛苦的感觉。他一点也不饿,甚至想到食物都不会产生快感。现在,他无论做什么,都只凭理智。他齐膝盖撕下了两截裤腿,用来裹脚。他总算还保住了那个白色的铁罐子。他准备先喝点热水,然后再开始向船走去,他已经料到这是一段可怕的路程。

  他的动作很慢。他全身颤抖着,像一个瘫痪的人那样。等到他准备收集干苔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试了又试,后来只好死了这条心,他用手和膝盖支撑着爬来爬去。有一次,他甚至爬到了那只病狼附近。那头野兽很不情愿地拖着身体躲开了他,一边用那条好像连弯一下的力气都没有的舌头舐着自己的牙床。他注意到它的舌头并不是通常那种健康的红色,而是一种暗黄色,仿佛蒙着一层粗糙的、半干的黏膜。

  喝下热水之后,他发现他能站起来了,甚至还可以像幻想中一个快死的人那样走路。他每走一两分钟,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他的步伐软弱无力,很不稳,就像跟在他后边的那只狼一样又软又不稳。这天晚上,等到黑夜笼罩了光辉的大海的时候,他知道他向那艘轮船靠近了不到四英里。

  这一晚,他总是听到那只病狼咳嗽的声音,有时候,他好像又听到了一群小驯鹿的叫声。在他的四周全都是生命,不过那是强壮的生命,十分活跃而健康的生命,同时他也知道,那只病狼之所以要紧跟着他这个病人,无非是希望他先死。早晨,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个畜生正用一种如饥似渴的眼光望着他。它蹲坐在那里,尾巴夹在它的两腿之间,就像一条可怜而又愁苦的狗。清晨的寒风吹得它直哆嗦,每逢他对它勉强发出一种低声咕噜似的吆喝,它便无精打采地呲起了牙。

  太阳亮堂堂地升了起来,这个早晨,他一直在跌跌撞撞地,朝着光辉的海洋上的那条船走。天气好极了,这是高纬度地方的那种短暂的晚秋,它可能要连续一个星期。也许明后天就会结束。

  下午,他发现了一些痕迹。那是另一个人留下来的,他不是走,而是爬的。他认为,那可能是比尔,然而他只是漠不关心地想想罢了,他并没有什么好奇心。事实上,他早已失去了兴致和热情。他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他的胃和神经都睡着了。然而,他体内的生命却在驱赶着他继续向前。他异常疲倦,然而他的生命却不愿死去。正因为生命不愿死,他才仍然要吃沼地上的浆果和鲦鱼,喝热水,一直提防着那只病狼。

  他跟着那个挣扎前进的人留下的痕迹向前走去,不久就走到了尽头——潮湿的苔藓上摊着几根刚啃光的骨头,附近还有很多狼留下的脚印。他发现了一个跟他自己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厚实的鹿皮口袋,但已经被尖利的牙齿咬破了。他那无力的双手已经拿不动这样沉重的袋子了,可是他到底还是把它提起来了。比尔临终还带着它。哈哈!他可以嘲笑比尔了。他可以活下去,把它带到光辉的海洋里的那条船上。他的笑声粗粝可怕,和乌鸦的怪叫一样,而那条病狼也随着他,一阵阵地惨嗥。忽然间,他停止了笑。如果这真是比尔的骸骨,他怎么能嘲笑比尔呢,如果这些有红有白,啃得精光的骨头,真是比尔的呢?

  他转过身走开了。不错,比尔抛弃了他,只是他不愿意拿走那袋金子,也不愿意**比尔的骨头。可是,如果彼此调换一下,比尔会做,他一面跌跌撞撞地前进,一面暗暗想着这些情形。

  他来到了一个水坑旁边。就在他弯下腰找鲦鱼的时候,他猛地缩回了他的头,好像被戳了一下。他瞧见了自己倒映在水里的脸,脸色之可怕,竟然使他一下恢复了知觉,感到震惊了。这个坑里有三条鲦鱼,但是坑太大,不好舀,而他尝试用他的铁皮罐去捉它们,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他放弃了。他怕自己会因为极度虚弱,跌进去淹死。而且,也正是由于这一层,他才没有跨上沿着沙洲并排漂去的木头,让河水带着他漂走。

  这一天,他和那条船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了三英里;第二天,又缩短了两英里——因为现在他是跟比尔以前一样在爬;到了第五天末尾,他发现那艘轮船仍有七英里远,而他每天连一英里也爬不动了。

  幸亏天气仍然继续放晴,而他仍在继续爬行和晕倒,周而复始。而那头狼也一直跟在他后面,不断地咳嗽和哮喘。他的膝盖已经和他的脚一样血淋淋,尽管他撕下了身上的衬衫来盖住膝盖,他背后的苔藓和岩石上还是留下了一路血渍。有一次,他回头看见病狼正饿得发慌地舐着他的血迹,于是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可能会出现的结局——除非——除非他干掉这只狼。于是,一幕从来没有上演过的残酷的求生悲剧就开始了——病人一路爬着,病狼一路跛行着,两个生命就这样在荒原里拖着垂死的躯壳,彼此追逐着对方的生命。

  如果这是一条健康的狼,那么,他倒也觉得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一想到自己要喂这么一只让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狼,他就感到不能接受。他就是这样吹毛求疵。现在,他脑子里又开始胡思乱想,又被幻象弄得迷迷糊糊,而神志清楚的时间也愈来愈少,愈来愈短。

  有一次,他从昏迷中被一种贴着耳朵喘息的声音吵醒了。那只狼一瘸一拐地向后跳去,由于虚弱而一失足跌倒在地,样子可笑极了,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玩。他甚至也不害怕。他已经到了这一步,根本谈不到这些。不过,这一会儿,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于是他躺在那儿,仔细地考虑。那条船离他不过四英里路,他把眼睛擦净之后,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它,同时,他还看出了一条在光辉的大海里破浪前进的小船的白色的帆。可是,他再也不能爬完这四英里了。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而且知道以后,他还很镇静。他知道他连半英里路也爬不了。但是,他仍然要活下去。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他竟然会死掉,那未免太不合情理了。命运对他要求得也太过分了。然而,尽管奄奄一息,他还是不想死。也许,这种想法完全是发疯,不过,就算是到了死神的铁掌里,他依然要反抗它,不肯死。

  他闭上眼睛,带着极大的警觉使自己镇定下来。疲倦像涨潮一样,从他身体的每一处涌上来,但是他坚强地打起精神,绝不让这种令人窒息的疲倦把他淹没。这种要命的疲倦,就像一片大海,一涨再涨,一点一点地淹没他的意识。有时候,他几乎完全被淹没了,他只能用无力的双手划着,游过那黑茫茫的一片,可是,有时候,凭借着灵魂中一些神奇的魔力,他又找到另外一些残存的意志,更有力地挣出了死亡的掌心。

  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现在,他可以听到病狼一呼一吸地喘着气,慢慢地向他逼近。它愈来愈近,总是在向他逼近,似乎经过了无穷无尽的时间,但是他一直不动。它已经到了他耳边。那条粗糙的舌头仿佛砂纸一样地摩擦着他的两腮。他那双手一下子伸了出来——或者,至少也是他凭着毅力要它们伸出来的。他的指头弯得像鹰爪一样,但却抓了个空。速度和准确需要力气,而他已经没有了那种力气。

  那只狼的耐心很是可怕,他的耐心也一样可怕。这一天,几乎有一半时间他一直躺着不动,努力和昏迷斗争,等着那个想把他吃掉、而他也希望能吃掉的东西。有时,疲倦的潮水涌上来淹没了他,他会长时间陷入梦境,但是在整个过程中,不论醒着或是做梦,他都在等着那种喘息和那条粗糙的舌头来舔他。

  他并没有听到这种喘息,他只是从一些梦境里缓缓苏醒过来,觉得有条舌头在顺着他的一只手舔去,他静静地等待着。狼牙轻轻地扣在他手上了,扣紧了,狼正在使尽最后一点力量把牙齿咬进它等了很久的肉里面。但他也等了很久,那只给咬破了的手也攥住了狼的牙床。于是,慢慢地,就在狼无力地挣扎着,他的手无力地抓着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慢慢摸过来,一下把狼揪住。五分钟之后,他已然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狼的身上。他双手的力量虽然不足以掐死这只狼,但是他的脸已经紧紧地压住了狼的咽喉,嘴里已经满是狼毛。半小时后,他感到一小股温暖的液体慢慢流进他的喉咙。这东西并不好吃,像是硬灌到他胃里的铅液,而且是他的意志自作主张强灌下去的。后来,他翻了一个身,仰面睡着了。

  捕鲸船“白德福号”上,有几个科学考察队的队员。他们从甲板上看到岸上有一个奇怪的东西,正在向沙滩下的海水移动。他们没法分清它是哪一种动物,但是,由于他们都是研究科学的人,他们就乘了船旁边的一条捕鲸艇,到岸上去仔细查看。接着,他们发现了一个活着的东西,可是很难把它叫作人。它已经瞎了,并且失去了知觉。它就像一条大虫在地上蠕动着前进而它用的力气大半都不起作用,但是它不停地努力着,它翻着、扭着,像它这样,一小时大概可以爬上二十英尺。

  三星期之后,他躺在捕鲸船“白德福号”的一个床位上,眼泪顺着他那消瘦的面颊往下淌,他告诉了人们他是谁,以及他遭遇的一切。同时,他又含含糊糊地、很不连贯地谈到了他的母亲,谈到了阳光明媚的南加利福尼亚,以及橘树和花丛中的他的家园。

  没过几天,他就跟那些科学家和船员坐在一张桌子旁吃饭了。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么多的食物摆在那里,焦急地瞧着它钻进别人口里。每当别人咽下一口的时候,他眼睛里就会表现出一种深深的惋惜。他的神志十分清醒,可是,每逢吃饭的时候,他免不了要恨这些人。他被恐惧缠住了,他总怕粮食维持不了多久。他向厨子、船舱里的服务员及船长打听食物的贮藏量。他们向他保证了无数次,以打消他的疑虑,但是他依然不相信,仍然要狡猾地溜到贮藏室附近亲自窥探。

  看起来,他正在变胖,他每天都会胖一点。那批研究科学的人就摇着头,提出他们的理论。他们限制了他每顿饭的饭量,可是他的腰围仍旧在加大,身体胖得惊人。

  水手们都咧着嘴笑,他们心里有数,待到这批科学家派人来监视他的时候,他们也明白了。他们看到他在早饭以后精神不振地走着,而且像叫花子似的,向一个水手伸出手,那个水手笑了笑,递给他一块硬了的面包。他贪婪地抓住那片面包,看着它,然后把它塞到衬衫最里面。其他咧着嘴笑的水手也送给他同样的礼物。

  这些研究科学的人很谨慎,他们由他去。可是,他们常常会秘密检查他的铺位。那上面摆着一排排的硬了的面包,褥子也被硬面包塞得满满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塞满了硬面包。可是,他的神志是健全的。他是在预防可能发生的另一次饥荒——就是这么回事。研究科学的人说,他会恢复正常的,事实也是如此,“白德福号”的铁锚还没有在旧金山湾里轰隆隆地抛下去,他就正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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