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厅出来后,冯慎径直回了卧房,也不宽衣解带,铺开被褥,倒头便睡。
一宿无话。转眼,天色便开始放明。
待到报晓的雄鸡叫了三遍,冯家的丫鬟夏竹,便过来敲门。
冯慎心里装着事,自然也睡不踏实。还没等夏竹敲几下,他便从床上跃下,匆匆开了门。
“公子爷早……”夏竹手提着一壶热汤,她先向冯慎道个万福,然后走到盥洗架前,将壶里的热汤倒入铜盆里。
“今个儿是你?”冯慎似乎淡忘了昨夜的事情,换上了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伸着懒腰,问夏竹道:“怎么没见着双杏?”
“双杏姐昨晚上着了凉……身上有些不舒服,”夏竹见冯慎问起,脸上突然有些不自在,她忙低了头,一面在热汤里加了些冷水,一面回道,“水温差不多了……请公子爷洗手净面……”
冯慎“哦”了一声,也不再问,走到铜盆边草草洗了脸。
待冯慎擦净了脸面,夏竹又递了杯酽茶过来。冯慎接来饮了一口,含在嘴里漱了漱,然后吐掉。
“公子爷昨晚上没睡好?”夏竹看了冯慎一眼,奇道,“怎么双目中皆是赤红呀?”
“没事,”冯慎笑道,“倒是夏竹你人面桃花,怕不是有什么喜事吧?”
“公子爷又来打趣!我一个小丫鬟,能有什么喜事……”夏竹面露羞涩,忙红着脸,走到冯慎床边,开始卷被叠褥。
望着夏竹忙碌的背影,冯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待夏竹收拾停当,二人便出了卧房。来至前厅,常妈已备了早点。
众人都用过饭后,便各自下去忙了。只有冯慎还抱着只手炉,独坐在厅上,翻看着一卷书。
才翻了几页,管家冯全便跑了进来:“少爷,查爷来了!”
话音刚落,冯全身后便闪出个人来,朝着冯慎一拱手,笑嘻嘻地说道:“哈哈哈……冯少爷,我查某人又来叨扰了!”
冯慎见是查仵作,便抛卷起身,笑道:“怎么着查爷?衙门里又出人命案子了?”
“冯少爷总爱说笑!”那查仵作摆了摆手,道,“咱这四九城可是天子脚下,哪能见天的就闹了凶案?查某这次过来,另有要事相商。”
“得了吧查爷!”冯慎笑道,“别这么一本正经,是不是到这儿蹭饭来了?得!刚好早上的豆汁、焦圈都富余,一会儿我让常妈给你端来?”
听得此话,就连边上的冯全都忍不住捂嘴偷笑,反是那查仵作习以为常,不愠不恼。
“冯少爷,您甭拿话儿寒碜查某,”查仵作咧嘴笑笑,“今个儿来找您,真有要事!”
“哦?”见查仵作不似玩笑,冯慎也正经起来,“查爷,究竟何事?”
“府尹大人那边发的话,”查仵作道,“想请冯少爷过府一叙。”
冯慎眉头一蹙:“府尹大人找我?”
“可说是呢,”查仵作笑道,“走吧冯少爷,轿子都在外头候着呢!”
听是府尹传唤,冯慎自不敢怠慢,换了身行头,便随着查仵作出了门。
来到门口,早有两乘小轿等在外头。冯慎与查仵作刚钻进轿中,几个轿夫便抬了轿杆,迈着大步,晃晃悠悠地朝着大路上走去。
一路上,冯慎也没多问,只是仰坐在轿里,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轿子落了,冯慎撩帘出来后,发现自己正在一所宅子面前。
“冯少爷,”这会儿,查仵作也钻了出来,见冯慎还在门口立着,便赶来说道,“进去吧,大人在里面等着呢。”
“查爷,你得先给我透个实底,”冯慎道,“府尹大人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好事!好事!”查仵作笑着,将冯慎推进了门里,“进去便知分晓!”
二人刚进院,府尹便从厅里迎了出来。
冯慎一看,赶紧请安:“晚辈见过大人!”
府尹几步上来,将冯慎一扶:“这里不是府衙,无须多礼。令尊与老夫交往颇深,咱二人以伯侄相称便可!”
“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斗胆高攀了大人这门亲吧。”冯慎又是一揖,展颜笑道。
“哈哈哈……”府尹爽朗一笑,道,“好一个乖巧的冯贤侄。好了,咱们入厅说话。”
说完,府尹便引着冯慎和查仵作进了屋,分宾主落座。
待家童上来献毕茶后,冯慎又向府尹问道:“世伯百忙之中唤小侄过来,有何要事嘱咐?”
府尹端起盖碗,呷了口热茶:“既然冯贤侄问起,老夫就不绕弯子了。”
冯慎拱手道:“世伯请讲。”
府尹道:“老夫见贤侄文修武备,便有心保举,让贤侄来顺天府任‘经历’一职,不知意下如何?”
“世伯谬赞了,”听得此言,冯慎慌忙起身,“小侄何德何能敢担此重任呀?还望世伯三思!”
“冯少爷,这关口上,您倒是谦虚起来了?”还没等府尹说话,那查仵作便接言道,“提起刑席冯老爷子的威名,顺天府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冯少爷自幼跟着冯老爷子研习那刑名之学,光是耳濡目染,就强于我们这干公人数倍!”
“查爷取笑了,”冯慎苦笑道,“那些皆是先父的本事,我却只学了些皮毛……并且,那验案辨尸诸事,有查爷去打理。我若再掺手,不成了喧宾夺主了吗?”
“瞧冯少爷说的!”查仵作又道,“老话说得好:虚席以待、择贤任之!再者说了,经历一职,又不比仵作。那些个剖尸检体等腌臜事,自有我等着理,实在是遇上不明之处,才敢劳烦冯少爷出马。平日里,冯少爷只需帮衬着大人,替府衙里出个谋、划个策即可。还有,冯少爷身怀绝技,若有歹人闹堂,也方便制止……”
“恰是此理!”府尹颔首道,“昨日若不是贤侄出手,老夫在公堂上早遭了不测。依老夫看来,那‘经历’一职,贤侄是当仁不让啊。老夫求才若渴,然贤侄却一味推让,莫非是嫌顺天府衙水浅,容不得贤侄这条龙鱼吗?”
“世伯言重了,小侄万无此意。”冯慎赶紧躬身道,“蒙世伯垂青,小侄诚惶诚恐。然小侄不肖,生性顽劣,自幼散漫惯了,怕一个约束不住,坏了衙门规矩。”
“这倒不妨,”府尹微微一笑,道,“贤侄有如此大才,自然不必循拘那般繁文缛节,若有案时,就辅佐老夫协查;若无事时,则悉听尊便!”
查仵作见状,在一旁帮腔道:“大人都讲到这个份儿上了,冯少爷您就痛快应了吧!”
“也罢,”沉吟半晌,冯慎这才说道,“既然世伯如此错爱,小侄若再推三阻四,倒显得不识抬举了……那从今往后,小侄定当殚精竭虑,任凭世伯差遣!”
“好好好!”见冯慎答应了,府尹欣喜异常,“有贤侄相佐,真可谓是治下百姓之福啊!”
听得府尹褒赏,冯慎连称不敢。
冯慎心里头对这经历的差事也算是满意。自打冯父过世后,冯家家境大不如前。这样一来,除去每月赚得不少俸银外,还能趁着公干打发下时间。更何况,若是在顺天府当差,那便是朝廷的人,那些暗地里打窥骨经主意的恶徒,自然也会收敛些。怎么算来,都是桩美事。
正事谈妥,三人又聊了些邦国之论。换了几盏茶后,冯慎见快到晌午,便要起身告辞。府尹原想备宴以待,无奈冯慎执意不留,也只好放他去了。
出了府尹宅第,查仵作便朝着冯慎抱拳相贺:“冯少爷,打今儿起,您可就是咱顺天府的经历大人了!以后还望多多提携啊……哈哈哈……”
“得了吧查爷,”冯慎也笑道,“你跟大人一唱一和的,这是铁了心要吃定我吧?”
“那是,”查仵作道,“您冯少爷这么大能耐,成天窝在宅子里那还不可惜了?哈哈……怎么着冯少爷?这也到饭点了,您就赶紧找个馆子,摆上一桌庆贺庆贺吧!”
“查爷,你吃我的还少啊?”冯慎摇头笑道,“我不管啊,今儿要请,也得你掏银子。否则日后再想配什么定神丸,可别找我!”
“别介啊冯少爷!”查仵作忙道,“那玩意儿现在除了您有配方,别地儿没处淘换啊!得!今儿我就出回血,咱爷们儿去醉仙楼喝上一壶?”
“那敢情好!”冯慎打趣道,“吃你一回真不容易,那我可得正儿八经地点几个好菜了!哈哈哈……”
那醉仙楼原本生意平平,可自打从镇江请了个掌勺的厨子后,买卖便日渐兴隆起来。那厨子技精艺湛,烧得一手淮扬好菜。老北京人吃惯了咸鲜的当地菜,都对那甜软清淡的淮扬菜有着莫大的兴致,渐渐的,那醉仙楼便一日红火似一日。食客一多,菜价也水涨船高,可去的人仍旧络绎不绝。只要使得起钱的主,皆以去醉仙楼为荣。因此,听得查仵作要去醉仙楼,冯慎也是欣然前往。
只是打这里去醉仙楼倒还真有些脚程,好在二人也不赶,于是便慢悠悠地朝着醉仙楼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冯慎与查仵作说说笑笑,安步当车,不知不觉地到了天桥附近。
这天桥一带,混着不少走江湖的艺人。他们在那里撂地画锅,杂耍卖艺。有抖空竹的,有演套路的,有擎幡爬竿的,反正五花八门,十分热闹。
远远的,冯慎瞧见前方人影攒动。一群人围聚在一处,却不知在看什么把戏。没一会儿,人群里便爆出一阵喝彩,抚掌大赞之声不绝于耳。
冯慎好热闹,见有这等事,便有些挪不动脚了。于是,他拉了查仵作,径直地奔着人群去了。
待二人分开人群,闯入圈中时,这才发现,原来竟是个耍猴的。
这种耍猴的把戏很是寻常,无非就是驯出只蛮猴,让它学人做些拙劣的动作,用以搏取几个大子儿铜钱。
查仵作一看这般,顿觉些扫兴。他嘀咕一句,刚想转身出去,却被冯慎一把拉住。
“查爷,先不着急走!”冯慎将嗓音压低,冲查仵作道,“您再瞅瞅那猴!”
“那猴怎么了?”查仵作一面说着,一面朝那猴子仔细打量。
这一看之下,查仵作才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那猴子瞧着像个普通的猕猴,可却要比那猕猴大得多。屁股后面的尾巴被剪掉了,腿脚也显得粗壮些。并且,那猴子后肢着地,立得是稳稳当当。最令人吃惊的是,那猴子居然还下着腰马,两个前爪在胸前推来抡去,有模有样的演着一套太极拳!
这猴类通灵,学人做些痴憨的行为,倒是不足为奇。可眼前这只猕猴,左一个野马分鬃,右一个白鹤亮翅,搂膝挪步,踢脚挥拳,若不是那身棕褐色皮毛,冷不丁一看,真个就是个卖艺的武童。
那猴每亮一个招式,人群里便爆出一声雷鸣般的喝彩。那耍猴人敲一阵锣,就在人群里转上一圈,挨个儿讨要赏钱。人们也不吝啬,纷纷掏出几枚大子儿,丢在那耍猴人的锣面上。没多一会儿,那锣面上的铜钱便冒了尖。
转了一圈后,那耍猴人便将得来的银钱倒在贴身的布袋里,然后扔给那猴半块玉米饼子,让它歇息一会儿,吃点儿东西再接着耍。那猴也像是饿极了,捧着那半块饼就大嚼起来。或是吞咽得急了,噎住了嗓子眼儿,那猴居然像人一般,咳嗽了几下,自己捋着自己的胸前,最终将食顺了下去。这几番动作,又引得周围看客嬉笑不止。
“嘿!”查仵作大奇,冲着冯慎大声说道,“这猴还真是成了精了!要是再让它练上两年,咱顺天府那帮子衙役怕都打不过它!”
“查爷低声,生怕别人不知你是当差的?”听得查仵作嘴里没遮没拦,冯慎赶紧扯了他一把。
可那查仵作嗓子粗,等他掩口时,那话早就飘到了别人耳朵里。
听到这话,那耍猴人猛的怔了下,脸色有些阴晴不定。那耍猴人生得尖嘴长腮,一对三角眼骨碌骨碌地直转,活似一张鼠面。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那种市侩狡诈之徒。这会儿,他装作数钱的样子,一边扒拉着钱袋子,一边低头斜眼的,偷偷打量起查仵作来。
那查仵作虽是一身常服打扮,但脚上却穿着一双公门里的官靴。站在人群里,这官靴与寻常百姓所穿的靸帮鞋或是软纳履都不同,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
越看,那耍猴人便越是显得慌。最后,他直接把钱袋一系,扯过了那猴用细链拴了后,便冲着众看客们一拱手:“各位老少爷们儿,小的初来贵宝地,人生地也不熟,以后还得靠着大伙多捧。可今个儿赛悟空也乏了,就先耍到这里吧……”
一听耍猴的想走,周围看客都不干了,纷纷指责起来。
“怎么着?爷们儿刚扔了钱你们就要走?赶紧再让那赛悟空耍上几套,还没看过瘾呢!”
“就是就是!刚才还说是歇歇就耍,咋一转眼又变卦了?合着是拿我们开涮?”
“老少爷们儿!老少爷们儿!”见看客们恼了,那耍猴人忙苦着脸赔不是道,“小的多大个胆子,敢拿各位开涮?适方才小的才想记来,只顾着在这里耍,还没找着个落脚的地方,待小的寻着处住,再带着赛悟空来给各位热闹热闹。”
“热闹个屁!你小子跑了,爷们儿上哪里寻你去?”
“要走也成!把赏钱还了!”
“对!把赏钱还来!把赏钱还来……”
看客们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冲上去讨回打赏的铜子儿,那耍猴的哪里肯干?便与看客们拥拥扯扯,搅在了一处。
“这阵势……倒比那耍猴更热闹了……”看着乱成一锅粥的人群,冯慎和查仵作相对一视,摇头苦笑。
冯慎见待着也无趣,便转身要走。可还没等他回头,眼角却瞥见一只毛乎乎的东西突然从人群里蹿将出来,一把便抱在了查仵作的腿上。
二人皆无防备,都让这毛物吓了一跳。待定睛看时,却发觉那扒在查仵作腿上的,竟是那只猕猴。
那猕猴脖上系着细铁链,一端还拖在后头,嘴里呜呜叫着,眼窝里不住地淌着泪,死死抱着查仵作,就是不肯松爪。
“这……这又闹的哪出啊?”查仵作一面拼命地挣扎着,一面奇道,“冯少爷您别光顾着看呀!赶紧搭把手,拖开这猴啊……”
冯慎无奈,只好弯下腰,从后着搭住那猕猴的肩膀,用力往后掰。没想到,那猕猴竟似是铁了心,任凭二人如何撕扯,死活不放爪。
忽然间,那猕猴脖上的细铁链猛的一挣,直直的拉成了一条平线。原来,是那灰头土脸的耍猴人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攥起了铁链的另一头,便不顾一切地往回拉。
铁链一收,那猕猴的脖子便被勒得后仰。纵是如此,那猕猴还是不肯松开查仵作的裤角。它颈间被扯得老长,两只眼里倒翻着眼白,本来就通红的猴面这会儿更是憋成紫猪肝。
见这边又起了争执,之前那混拥的看客们也都停了手,一个个戳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住手!”眼瞅着那猴就快被勒死,冯慎动了恻隐之心。他跃步上前,一把便从耍猴人手里夺过铁链,喝叱道:“好歹是条性命,何苦下此狠手?”
岂料那耍猴人却将眼珠子一翻,诬道:“我自家训养的猴,竟要你这个外人来管?莫不是见我这猴伶俐,起了不问自取的歹心吧?”
“荒谬!”冯慎有些恼了,怒道,“我要你这猕猴何用?”
“既然这位公子爷不想昧下这猴,那就还请您老移步,别耽误了小的捉猴!”耍猴人阴阳怪气地说道,“要是这猴蹿没了,小的就连混饭吃的家当都没了!”
耍猴人的一番说辞,倒是噎得冯慎半天说不上话来。
“哎哟我说冯少爷啊,”正当气氛尴尬时,那查仵作又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咱先别管其他的了,倒是快想办法,把这猴从我腿上给弄下来啊!这人人都有两条腿……咋这猕猴就偏认了我这对当成大树杈子了啊……”
“这好办!”还没等冯慎说话,那耍猴人便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条皮鞭,“几鞭子抽下去,看那泼猴老不老实!”
说完,那耍猴人手腕一抖,空甩了个响鞭。
当那清脆而又凌厉的鞭声响起后,那抱在查仵作腿上的猕猴,立马变得无比惊惧,浑身上下都打起了寒战。
耍猴人将鞭子朝着空中一扬,然后迅速一回扯,那鞭子梢便带着一股子风,呼啸着抽在了那猕猴的脊梁上。
耍猴人的皮鞭虽然纤细,却是那种由数条熟皮盘编在一处的“鹄头纽”。并且在结拧时,还掺入了人发与铁屑子,十分坚韧。若是抽在皮肉上,一下便是一条血痕。
那猕猴虽皮糙肉厚,可也毕竟是个血肉之躯,受了那一鞭子后,疼得跌倒在地上,滚叫连连。耍猴人毫不怜悯,又举着鞭子抽打开来。
没一会儿,那猕猴便被打得皮开肉绽。棕褐色的猴毛被血一泡,混杂着地上的尘土,全都打成了缕。最后,直接趴倒在地上,已然成了一只血猴。
这一切,几乎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的人全看傻了。谁也没想到,耍猴人会向那猕猴下这么狠的手。
众人正惊诧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猕猴,竟又从地上艰难地爬将起来,用双膝跪着,一点一点地朝查仵作爬去。
待到了近前,那猕猴前爪撑地,一面淌着泪,一面又冲着查仵作“梆梆”地磕起了响头!
这下,不仅仅是查仵作和冯慎,就连周围的看客们,都感到事情不对劲了。
查仵作足蹬着官靴,明眼人都瞧得出他是公门中人。可这猕猴放着他人不找,哪怕是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缠着查仵作不放。莫非,这猕猴有什么天大的冤屈?
想到这儿,冯慎冲那耍猴人大喝一声,打算先制住他再细细盘问。岂料那耍猴人见冯慎扑来,竟又扬起了手中的鞭子,拼命地抽抡。
一时间鞭影乱舞,耍猴人的一通抵抗,竟弄得冯慎暂时不能靠身。
冯慎左闪右避,想瞅准个空子,一举将那耍猴人擒下。可那耍猴人也知这样早晚会守不住,于是便将腰间的钱袋子一扯,凌空一扬。
“哗啦啦”一通响,地面上顿时落满了铜钱。那些铜钱飞溅着、滚动着,看上去像是无计无数。看客们一见有钱可拾,哪里还顾上看什么热闹?一窝蜂般冲了上来,弯腰弓背地便哄抢起来。
这一冲,倒是将冯慎和查仵作牢牢地困在了人缝里,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被人流冲得七仰八歪。
耍猴人冷笑一声,绕到圈外,扯起那只猕猴背在身后,便绝尘而去。冯慎见他逃远,急得满头大汗。可周围皆是平民,他也不好用强。
等冯慎和查仵作灰头土脸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时,那个耍猴人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查爷,”冯慎拍打着衣服上的灰,问道,“这事你怎么看?”
“冯少爷……您这不难为我吗?”查仵作苦着个脸,悻悻道,“我哪知道呀……我就知道我裤子上被那猴撕了好几道口子……”
冯慎看了一眼查仵作,自顾自地说道:“观那猕猴之举止,似有什么苦水要诉。那耍猴人认出查爷你是当差的,开始时慌张得不行。可当他见我们要接近那猴时,却惊慌失措,竟不畏官民之别,而朝我们挥鞭出手……逃蹿时,又不惜冒着被捉的风险,非得背着那猴离去……看来……那只猕猴身上绝对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依冯少爷之见?”查仵作皱眉道。
“那耍猴人行迹可疑,定是那作奸犯科之辈!”冯慎恨道,“只不过一个没留神,让他逃了!”
“不碍不碍,”查仵作笑笑,自若地说道,“这事不难办。咱顺天府里有的是衙役,等回头禀明了大人,让他老人家差人寻访便是。料他一个跑江湖的浪荡汉子,还能逃出衙门的眼线?”
“那耍猴的身份……怕是没那么简单,”冯慎摇头叹道,“不过查爷说得也有理,若是有衙役留心排查,不信逮不出耍猴那小子。”
“行了冯少爷,”查仵作道,“别管什么猴不猴的了,这折腾了半天,肚里早叫唤了……怎么着?咱这就移步醉仙楼?”
“我听查爷的,”冯慎点点头,“这事就等回去再说,咱先去醉仙楼,整上一桌佳肴美味,来解解口腹之欲吧!”
说罢,二人又理了理衣衫,朝着醉仙楼走去。
打天桥过去,那醉仙楼离着也就不远了,所以还没走几步路,二人已到了那酒楼的门首。
这醉仙楼上下三层,皆是粉壁朱栏,雕梁画栋。尤其是门额上那块闪闪发亮的金字招牌,更是彰显着奢华与气派。
“啧啧!”查仵作叹道,“瞧见没冯少爷?到底是大馆子,要换别一家,早有跑堂的出来迎着了……”
“行了查爷,别在这吐酸水了,”冯慎对此倒是不以为意,“再不进去,怕是连副座头都没了。”
查仵作想想也是,便收了牢骚,跟着冯慎进了醉仙楼。
进门后,果然是食客满座。整个一层的厅里,坐了个满满当当。一张张桌子上食客们大快朵颐,吃得是酣畅淋漓。上菜的在桌间穿梭不息,忙得是满头大汗。
“小二!小二!”见迟迟没人来招呼,查仵作有些急了,扯起嗓子便吆喝了起来,“人呢?都跑哪儿去了?”
查仵作叫了半天,这才有个跑堂的过来回话。
“怠慢了,二位爷对不住啊!”那跑堂抹了把脸,赔笑道,“店里客多,没顾上来……”
“我当你们醉仙楼是店大欺客呢!”查仵作还是一脸的不悦。
“爷说笑了,说笑了。”跑堂的赶紧抱拳拱手。
“给我们找个座。”冯慎挥了挥手,对着跑堂的说道。
“好嘞!”跑堂的一口应下,“一楼是没座了,小的去二楼瞧瞧,两位爷先在此稍后,小的去去就来。”
说完,那跑堂的便顺着楼梯“噔噔”地上了二层。
可没一会儿,那跑堂的就下来了。他苦着一张脸,冲冯慎和查仵作道:“两位爷实在是对不住……那二层上,也坐满了……要不……您二位去别地儿再转转?”
“你们这不是有三层吗?”查仵作急了,“三层上也没位了?”
“有是有……”跑堂的言语有些吞吐,斜着眼偷偷将冯慎与查仵作打量了一番,“可那三层上是雅间,价钱上要贵上几番……”
见跑堂的打量自己,冯慎忙低头看了看。一看之下,这才明白过来:方才与那耍猴人的纠缠,身上衣裳有些凌乱和不洁,虽然理了几下,可还有些皱皱巴巴。查仵作裤子上被撕了几道口子,那股邋遢劲儿更是不必说。
“嘿?”这会儿,查仵作也反应过来了,他冲着那跑堂的气呼呼地说道,“你小子是不是觉得爷没银子啊?告诉你,爷就乐意穿这破破烂烂的裤子!怎么着?不服气呀?”
“哟哟,”跑堂的赶紧赔不是道,“爷别在意,千万甭往心里去!小的没那意思,没那意思……”
“少啰嗦!”查仵作大手一摆,道,“今儿爷还就非吃定你这三楼了!赶紧带路!好吃好喝伺候着,爷我短不了你的银子!”
“是是是,”跑堂的点头不迭,闪身探手道,“那两位爷楼上请。”
查仵作“哼”了一声,率先上了楼。冯慎摇头一笑,也跟着上去。
二人来到三层后,点了几道醉仙楼的招牌菜。跑堂的记了,又匆匆下楼报菜名。
这雅间里倒还真是讲究,先不算那四壁上的高悬名家字画、架台上陈列的精稀古玩,单单是那副花梨木的桌椅就价值不菲。没一会儿,一名妙龄女子上来献了茶后,又款款退出。
“这档次……还真是不低……”少女出去后,查仵作朝雅间里环顾一阵,咂舌道,“看来……这桌子菜钱……唉……”
“查爷这就认了?”冯慎打趣道,“这跟刚才那股子大爷劲儿可不相称哪……哈哈哈……”
“我刚才那不是急眼了吗?”查仵作苦着个脸道,“冯少爷……要不这顿您先请了?”
“我可没带那么多银子!”冯慎笑道,“查爷千万别在我身上想辙。”
“得了!”查仵作一咬牙,摸着怀里的挈囊道,“得亏今儿个从衙门里刚领了俸银……就当花钱图个享受吧!”
“这就对喽,”冯慎又道,“我今儿就跟着查爷沾光,也尝尝那山珍海味,哈哈哈……”
转眼间,二人点的酒菜便上齐了。由于二人都不擅饮,所以也没要那烈性醇酿,只是开了坛清口的花雕。
菜肴皆用一水的官窑瓷具盛装,琳琅满目,色香俱全。那熘、炸、蒸、煅、煎、炒、烧、煸,烹饪的是五花八门,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盯着这等珍馐,查仵作眼珠子都亮了。他一面食指大动,一面招呼着冯慎道:“这银子花得也算值了。冯少爷别光愣着呀,赶紧吃啊。”
“那我就不客气了。”冯慎笑笑,便将筷子朝近前的盘里探去。
吃了一口,冯慎赞道:“这淮扬菜,郁、软、甜、香,味道当真不错!怪不得这醉仙楼客似云来……”
“哎呦,您就别转文了!”查仵作拿着把勺,打算去舀那道猪骨煲的汤喝,“这当口儿,就得甩开腮帮子、撩起后槽牙,胡吃海喝吧您哪!”
冯慎正要说话,却瞥见查仵作刚舀过的那个猪骨煲。他“咦”了一声,便用筷子去汤里翻。
见冯慎突然这般,那查仵作也很好奇。他一面举着汤勺,一面问冯慎道:“又怎么了?都是些猪骨头,又没几块肉。”
说着,就要把勺往嘴里填。
冯慎眼尖,还没等他填进嘴里,就劈手将查仵作的汤勺打掉:“喝不得!”
“啪啦”一声,那勺子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怎……怎么了?”查仵作大惊,看着冯慎结结巴巴地问道。
“查爷,”冯慎黑着脸,指着那猪骨煲对着查仵作道,“你自己来瞅瞅,这里面的猪骨……有什么异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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